第二天清晨,H市殡仪馆。
周平安早早出现在接待科门口。手里拎着一兜子包子,尽管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眼底的青黑淡了不少,眼神也恢复了点神采。
“哟,平安!今天来的挺早嘛!” 一个洪亮又带着点自来熟的声音响起。一个体型壮硕、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正拿着个大扫帚在门口划拉落叶。他抬头看到周平安,立刻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大白牙,眼睛眯成两条缝,整个人透着一种与殡仪馆氛围格格不入的、过于旺盛的活力。
周平安认得他,刘福生,绰号刘胖子,接待科的老人了,是赵刚组的成员。不过这位前辈的气场,总是这么“阳光”得突兀。
“刘哥早。” 周平安点头打招呼。
“早啊平安!” 刘福生热情地回应,嘿嘿笑着,“气色看着好点儿了!年轻人恢复就是快!来,搭把手,帮我把这堆叶子扫起来!”
周平安没拒绝,接过簸箕,跟着刘福生扫起了门口。刘福生一边扫,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歌,还时不时点评一下哪棵树叶子落得早,哪一棵树长歪了。周平安紧绷的神经,在这种近乎“聒噪”的日常劳作中,竟奇异地放松了一些。
刚扫完地,进屋周平安吃了几个素包子,林峰端着保温杯慢悠悠地踱了过来。他目光扫过周平安,看到他气色尚可,微微点了下头,然后看向刘福生。
“福生,刚来了个活儿。” 林峰的声音传来,“车祸,情况不太好,需要特殊处理。难度有点大,要求恢复度尽量高。”
刘福生脸上那副乐呵呵的表情瞬间收敛了大半,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明白了,林科长。”
林峰点点头,目光转向周平安:“福生是我们这儿处理特殊遗容的专家。周平安,你跟着去,打打下手。多看,少说,手脚放轻。这是学习的机会,也是日常工作的一部分。”
“是,科长。” 周平安心中一凛,立刻应道。车祸、特殊处理、专家……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让他本能地预感到即将面对的场面不会轻松。他深吸一口气,跟上了己经快步走向设备间准备换衣服的刘福生。
遗体整容室里,安静、整洁,消毒水和特殊化学试剂的味道比平时似乎更浓烈了一些。冰冷的金属台面上,覆盖着洁白的布单,但布单下显露出的轮廓,隐隐透出一种不规则的僵硬感。刘福生露出那双此刻己无半分笑意、只剩下凝重专注的眼睛。他迅速准备好工具:消毒液、缝合针线、各种型号的塑形蜡泥、肤色油彩、粉底、梳子……俨然一个即将进行精密修复的工匠。
“平安,站旁边看着。” 刘福生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低沉而稳定。他深吸一口气,极其小心地揭开了覆盖在面部的白布。
周平安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台面上的景象比他预想的更具冲击力。逝者的面容因撞击和摩擦严重受损,多处撕裂、变形、淤血,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破碎感。刘福生没有丝毫的犹豫或退缩,他的眼神锐利,仔细查看着每一处创伤,手指稳定得如同磐石。
他先用大块消毒纱布清理掉明显的污物和血迹,动作快速而轻柔。接着,拿出缝合针线,开始处理那些较深的撕裂伤口。针尖在受损的皮肤组织间穿梭,刘福生的手稳得可怕,每一针都力求精准,尽可能地将破碎的组织拉拢、对齐,减少缝合后的痕迹。他的精神极度专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也浑然不觉,周平安赶紧抽出两张纸巾帮刘福生擦了擦汗。
清理缝合完毕后,工作才真正进入“塑形”阶段。这是对技艺和心理的双重考验。刘福生挑选了多种不同硬度和颜色的塑形蜡泥,在掌心或专用加热灯下软化。他先用较硬的蜡泥填充严重的凹陷和缺损,构建基础轮廓,动作果断有力;再用更软的蜡泥在表层进行精细雕琢,修复细微的纹理,模仿肌肉的自然走向。他的手指仿佛有了生命,在遗骸上灵巧地揉捏、按压、塑形,一点点地抚平创伤的痕迹。偶尔,他会停下来,退后一步,眯起眼睛从不同角度审视,再上前进行微调。
周平安完全被这精湛到近乎艺术的技艺震慑住了。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蜡泥的微温气息,只有细微的器械碰撞声和刘福生偶尔低沉的指令:“棉签…”“3号蜡泥…”“小号刮刀…”。他全神贯注地配合着,递送工具的动作也渐渐变得沉稳。
漫长的修复接近尾声。刘福生用特制的肤色油彩极其小心地涂抹在蜡泥修复区域和受损皮肤的边缘,进行过度和调色,力求与周围完好的肤色融为一体。最后,再用粉扑均匀地扑上特制的粉底,遮盖掉所有修复的痕迹和不自然的色泽。他小心地梳理好逝者凌乱的头发,整理好衣领。
当刘福生放下工具,轻轻将白布重新覆盖好时,逝者的面容虽然仍带着苍白,但那些触目惊心的创伤痕迹己被最大程度地修复、抚平,呈现出一种相对完整、安详的仪态。尽管离恢复原貌还很远,但这己经是技艺所能做到的极限慰藉。
当刘福生示意可以请家属进来时,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是一对看起来瞬间老了十岁的中年夫妻,以及一位被亲友搀扶着、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的年轻女子——显然是逝者的妻子。他们步履沉重,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悲伤和恐惧。
然而,当他们怯怯地将目光投向那相对完整的面容时,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年轻妻子踉跄扑到台边,难以置信地呜咽:“老公……”
中年母亲捂嘴痛哭,死死抓住丈夫的手臂。
中年父亲,这位强撑着的男人,此刻也红了眼眶。他猛地抬头看向刘福生,声音沙哑哽咽:“师…师傅…太谢谢您了!真的…太谢谢您了!” 他深深弯下腰去。妻子也泣不成声地鞠躬:“谢谢您…”
刘福生连忙虚扶,脸上是深沉的郑重,微微欠身回礼:“二位节哀。这是我分内事,应该做的。逝者遭了大罪,我们只能尽力让他走得…体面些,让亲人看着心里也好受点。”然后他适时地退后,将空间留给家属。
家属围在台边,压抑的哭声充满了整容室。刘福生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摘下口罩,长长吁了一口气,额头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着微光,脸上是浓重的疲惫。
走出整容室,刘福生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摘下口罩,额头上全是汗。他疲惫地靠在墙上,那副乐天派笑容短暂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倦意和一种完成艰巨任务后的释然。他接过周平安递来的矿泉水,猛灌了几口。
“平安,看到了吧?” 他声音有些沙哑,指了指身后的门,“这活光心态好不行,手上得有真家伙,心里得绷着那根弦儿,一丝都不能松。让逝者尽可能体面地走,让活着的亲人心里少点疙瘩…值了。” 他抹了把脸,那标志性的笑容才慢慢回到脸上,只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沉重。
周平安用力地点点头,心中充满了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