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篷马车碾过最后一段颠簸的土路,终于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停了下来。
“姑…姑娘,到了。”车夫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连头都不敢回,手指死死攥着缰绳,指节泛白。
姜窈掀开车帘。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混合着潮湿泥土和生石灰的味道,如同实质的浪潮,猛地灌入鼻腔!远比在远处时感受到的更加浓烈、更加**鲜活**的死亡气息。
眼前是一片巨大的、荒凉到绝望的土坡。枯草萋萋,在阴沉的天幕下呈现出一种衰败的灰黄色。几株歪脖子树扭曲着枝干,如同垂死挣扎的鬼爪伸向天空。黑色的乌鸦如同不祥的符号,在枝头或低空盘旋,发出“呱——呱——”刺耳而单调的鸣叫,为这片死亡之地谱写着背景音。
视线所及,触目惊心。
随处可见被野狗、豺狼拖拽出的森森白骨,散落在枯草和泥土间。一些腐烂程度不一的尸体,只用破草席或烂麻布草草裹着,半掩在浅浅的土坑里,甚至有些就首接暴露在荒野之上。苍蝇嗡嗡地飞舞,在腐肉上形成一片片蠕动的黑云。更远处,隐约可见几缕青烟升起,那是负责焚烧无人认领尸体的役夫在劳作。
这里就是临淄城西郊,吞噬了无数无名者的巨大坟场——乱葬岗。
“阿姐…”姜禾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脸色惨白,死死抓住姜窈的衣角,声音带着哭腔,“我怕…我们回去好不好…”
姜窈的心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即使经历过无数解剖课和临床,首面如此大规模、如此原始残酷的死亡景象,生理性的不适依然强烈。但她眼神中的沉静没有丝毫动摇。
“阿禾乖,”她将弟弟抱紧,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就在车上,不要下来,不要出声。阿姐去…找点东西,很快就回来。”她不能让姜禾看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
“可…可是…”姜禾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的泪水。
“听话。”姜窈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将弟弟轻轻推回车厢内,关上车门,“锁好。除非阿姐回来,否则谁叫都别开。”
安置好弟弟,姜窈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里的翻腾,也压下了心底最后一丝犹豫。她跳下车辕,对车夫道:“在此等候,不要靠近,也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我弟弟。”
车夫忙不迭地点头,恨不得离这片死地越远越好。
姜窈转身,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片巨大而阴森的坟场。脚下是松软粘腻的泥土,混杂着不知名的碎骨和腐烂的有机物。每一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死亡的边界线上。
她的目标很明确:寻找相对新鲜、完整的尸体,作为她了解这个时代人体构造的“教材”。时间不能太久,否则腐败严重;也不能太短,以免被役夫或亲属收走。最好是昨夜或今晨刚被丢弃的。
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快速扫过一片片狼藉的区域。她刻意忽略那些过于残破或高度腐败的,专注于寻找裹着草席、看起来“新鲜”的目标。
很快,一条靠近土坡背阴面的浅沟吸引了她的注意。
沟里斜躺着一具男性尸体。看身形颇为高大健硕,像是个士卒或力夫。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烂的、沾满泥污和暗褐色血迹的粗麻短衣。死亡时间应该不长,尸体尚未出现明显的巨人观或严重腐败迹象,皮肤只是失去了血色,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但肌肉轮廓还算清晰。脸上沾满血污和泥土,看不清具体容貌,但下颌线条刚硬。
就是他!相对完整的体魄,新鲜的死亡状态,是最理想的观察对象。
姜窈再次做了个深呼吸,空气中浓烈的腐臭味让她微微蹙眉。她走到沟边,蹲下身,尽量忽略那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和嗡嗡作响的蝇虫。她从随身携带的旧皮囊里,摸出了那柄用破铜钱精心磨制、边缘闪烁着危险寒光的青铜小刀。
冰冷的刀柄入手,让她找回了一丝在医学院解剖实验室里的沉静和掌控感。她需要确认骨骼、肌肉的分布,内脏的位置是否有异,血管神经的走向……这是她在这个世界立足、施展医术的基础。
她屏住呼吸,左手小心翼翼地抓住尸体的衣襟,右手执刀,准备割开他胸腹部的衣物。
冰冷的青铜刀刃接触到僵硬皮肤的触感传来,带着一种异样的滑腻。她稳住手腕,准备下刀。
就在这时——
“嗬…呃…”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带着血沫破碎音的抽气声,猝不及防地钻入姜窈的耳中!
姜窈握刀的手猛地一僵!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心跳骤然停止!
她瞳孔骤缩成针尖大小,死死盯住脚下这具“尸体”的喉咙和胸口!刚才那微弱到几乎不可闻的抽气声后,她竟然看到,那死寂一片、布满干涸血污的胸膛,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起伏了一下!
这…这不是尸体!
他还活着?!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攫住了姜窈!她当机立断,猛地收回刀,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向男子冰冷的颈侧!
指尖触到皮肤,一片冰冷粘腻,带着死亡般的寒意。
然而!就在那冰冷之下,指腹清晰地感受到——竟然真的…真的有一丝微弱到极致、时断时续、如同寒风中即将熄灭的最后一点火星般的搏动!
颈动脉搏动!
真的活着!
姜窈的心跳如同擂鼓般狂跳起来!巨大的震惊让她几乎失语!这样的伤势怎么可能还活着?!
她迅速检查他的致命伤——左胸偏下位置,一支折断的青铜箭矢深深没入!只留下不到两寸、带着染血翎羽的箭尾在外!伤口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乌黑色,翻卷着,渗出的血液也是粘稠的暗红近黑,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不同于普通血腥的腥腐之气!
淬毒!而且位置…姜窈的心脏外科经验让她瞬间判断——这个位置,箭尖绝对己经穿透胸腔!如果心脏在正常位置(左胸腔),必然被洞穿!神仙难救!
除非…除非他的心脏位置异于常人!天生右位心?!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入脑海!姜窈瞬间明白了这“医学奇迹”的原因!巨大的震惊尚未平息,她探向他颈动脉的手指,却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他颈侧、靠近耳后发际线边缘的一处极其细微的凸起!
不是淋巴结。也不是普通的疤痕或疖肿。
姜窈的指尖猛地一顿!像是被无形的冰针刺了一下!
她太熟悉这种触感了!这绝不是自然形成的!这是…这是用特殊方法烙印在皮下的微型标记!边缘清晰,绿豆大小,触感坚硬!这是战国时期,某些极其隐秘、效忠于特定权贵的特殊组织成员,才会被秘密烙下的“隐烙”!用于在任务失败或死后确认身份,防止泄密!是身份和麻烦的代名词!
这具“活尸”的身份,绝对不简单!是王室秘卫?敌国潜入的死士?还是某个神秘组织的成员?无论哪一种,都是泼天的麻烦!
救?还是不救?
救,她将立刻卷入无法预知的巨大旋涡。一个身负阴煞的重伤者,本身就是个巨大的靶子!她的医术来历、解剖意图都可能暴露!甚至可能引来灭顶之灾!弟弟怎么办?
不救?一个身负阴烙、心脏位置异于常人的重伤者死在眼前,自己还动过他的“尸体”…这同样是无法洗脱的嫌疑和祸事!那些追查他的人,会相信一个棚户区孤女的解释吗?
电光石火间,姜窈脑中念头飞转,权衡着两个选项背后致命的利弊!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然而,就在她这刹那的犹豫之中——
“唔…”地上的男人似乎被探脉的动作刺激到,发出一声更清晰些的痛苦闷哼,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在竭力对抗着无边的黑暗和剧毒的侵蚀。他沾满血污和泥垢的右手,竟无意识地、带着垂死挣扎的绝望和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猛地向上抓去,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了姜窈还停留在他颈侧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濒死者最后的爆发力!
姜窈悚然一惊!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另一只手下意识就摸向了腰间的皮囊,指尖准确地捻住了一枚冰冷的青铜针!针尖寒芒闪烁!
灭口?还是…
还没等她做出最终的抉择,男人沉重的眼皮挣扎着,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瞳孔因为剧痛、失血和剧毒而涣散、失焦,眼底却沉淀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经历过尸山血海的浓重黑暗,如同暴风雨前最压抑的、没有一丝光亮的夜空。此刻,这双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混沌的迷茫,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濒死时最原始的、令人心悸的凶戾和警惕!
西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乱葬岗的阴风呜咽着卷起腐叶和沙尘,穿过两人之间狭窄的距离,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死亡的气息。
男人涣散的瞳孔似乎在艰难地、一点点地聚焦,死死锁定了近在咫尺的姜窈沾着泥污、却异常冷静肃杀的脸庞。他干裂染血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每一次抽气都带着血沫。
姜窈全身的肌肉绷紧到了极致,指尖的青铜针蓄势待发!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映出的自己那张冰冷的脸,也能感受到手腕上那只铁钳般大手的滚烫(高烧)和力量在迅速流逝。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那男人沾满血污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指甲几乎抠进她手腕的皮肉里,仿佛要将她一同拖入地狱。他涣散的眼底骤然迸射出一丝清醒到骇人的厉芒,如同回光返照的凶兽,死死盯着她,从染血的齿缝里,挤出几个破碎到几乎听不清、却带着千钧之力和致命威胁的字:
“你…看…到…了…?”
他看到什么了?看到她的解剖意图?还是…认出了她?亦或是…指她看到了颈侧的隐痕?!这是质问,更是灭口的宣言!
姜窈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一股冰冷的杀意和同样冰冷的医者本能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青铜针的针尖,距离他颈侧的要穴,只有毫厘!
几乎就在同时——
“哒哒哒…哒哒哒哒——!!!”
急促如骤雨般的马蹄声,伴随着甲胄叶片碰撞发出的、冰冷而整齐的铿锵脆响,由远及近,如同沉闷的惊雷般,以极快的速度撕碎了乱葬岗的死寂!听声音,目标明确,正朝着他们所在的这条浅沟方向狂飙突进!烟尘在远处的地平线上高高扬起,如同卷起的死亡旌旗!
追兵!
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