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死后,我继承了他的纸扎店。
他临终警告:“莫碰西墙那口朱漆棺。”
昨夜瘙痒钻心,皮肤下渗出蜡光。
诊所里,白大褂笑着撕开我手背:“纸皮症,蜕层皮就好。”
我看着他身后——那口朱漆棺静静立在诊疗室。
镜中,我的脸正像宣纸般卷曲剥落。
剥落的皮肤下,渗出爷爷扎纸人的颜料。
城西老巷最深处,“陈记寿材”的破木匾在穿堂风里呻吟。推开沉重的杉木门,一股沉甸甸的气味劈面砸来:陈年浆糊的酸馊、劣质油彩的刺鼻、竹篾的清气,搅和着一种更深的、如同故纸堆在阴沟里沤烂的甜腥。这味道钻进肺里,像堵了团湿透的棉絮,是纸扎店独有、在生死线上漂着的浊气。
店里永远是黄昏。高高的货架挤得喘不过气,上面戳着蒙尘的童男童女,纸马纸牛,金山银山,花花绿绿,僵着身子,空洞的纸眼珠子在阴影里冷冷往下瞧。墙角堆着成捆的惨白宣纸、油腻的竹篾、半凝固的大罐浆糊。空气里飘着细碎的纸屑和灰尘,偶尔被门缝挤进的光柱照得现了形,无声地浮沉。
爷爷是三天前咽的气。破风箱似的肺音响了一宿,终于静了。他枯柴般的手死死箍着我的腕子,力气大得邪门,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眼珠几乎要迸出来,首勾勾钉着店里最深处——西头那堵被货架影子吞得严严实实的墙。
“莫……莫碰……” 他喉咙里嗬嗬响,每个字都带着血沫子的腥,“西墙……那口……朱漆棺……”
“棺?” 我一愣。这纸扎铺子,糊的是给死人用的玩意儿,哪来的真棺材?
“红……红的……描金……锁着……” 他痉挛般指向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指甲抠进我皮肉里,“碰了……皮……皮就……不是你的了……” 尾音落下,眼里的光“噗”地灭了,手也软塌塌垂落。那只指墙的手,僵成了个扭曲的钩子,像把锈死的锁,永远锁住了那句警告。
西墙。那片被货架和堆积如山的纸扎半成品塞得密不透风的角落,像个被吐出来的禁区。阴影浓得如同墨锭磨出的汁,淤积不散。一股若有若无、比别处更冲的甜腥霉味,丝丝缕缕从阴影深处渗出来,混着一种极其细微、如同无数张糙纸被缓慢揉搓的“沙沙”声。
我记着爷爷的话。连眼风都不敢往那边扫。每日里,就在纸人空洞的注视下,机械地劈篾、糊纸、上色,用虚假的艳彩,涂抹着阴间的门脸。可那警告和那片黑,却像冰冷的藤蔓,悄没声地缠上心头,越勒越紧。
昨儿后半夜,这藤蔓猛地炸开了毒刺。
毫无预兆。像无数根冰凉的绣花针,从骨头缝里、从皮肉深处,狠狠扎了进来!那痒意钻心蚀骨,带着股让人头皮发麻的麻劲儿,从手脚百骸同时炸开!我“嗷”一嗓子从咯吱作响的破板床上弹起来,疯了似的抓挠手臂、脖子、脸!指甲在皮上犁出血道子,却半点儿也够不着那骨髓里的奇痒!
冷汗瞬间打透单衣。我扑到墙角那面蒙尘的破镜子前。
昏黄的灯泡下,镜子里的人影扭曲惊惶。可我看见了!
皮肤!我露在外面的手背、小臂、脖子……在光下,正隐隐透出一种……非人的光亮!
不是汗水的油光。那是一种温吞的、腻乎乎的、像劣质蜡烛淌下来又凝住的蜡光!它从皮肤底下渗出来,盖住了本来的肉色和纹理,让皮子显出一种诡异的、半透的质感,活像一层薄薄的、裹着血肉的蜡纸!更要命的是,这层蜡光裹着的皮肉底下,好像有东西在……拱?像无数细小的沙粒,在皮下游移!
那钻心的奇痒,正是这“沙粒”拱动带来的!
“呃啊……” 巨大的惊骇和难熬的麻痒让我喉咙里挤出痛苦的呻吟。恐惧像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冲垮了爷爷临终的警告。我撞开纸扎店死气沉沉的大门,跌跌撞撞扑进外面冰冷粘稠的夜色。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医院!快!
出租车司机瞥见我蜡光隐现、布满血道子的手背,眼里的惊惧几乎凝成冰。他把我丢在“安康皮肤专科诊所”那惨白的LED灯牌下,像甩掉一坨秽物,油门一踩,绝尘而去。
诊所不大,装修是刻骨的、死人的“干净”。惨白的墙,惨白的地砖,惨白的光。空气里浓烈的消毒水味儿,也压不住一股若有若无的……旧报纸霉烂的味儿?跟纸扎店深处的气息一模一样。前台空着,只有个冰冷的电子叫号屏闪着刺眼的红光。死寂无声。
“有人吗?” 我嗓子眼发干,声音嘶哑,在空旷的大厅里撞出点微弱的回音。
侧面的走廊深处,一扇门悄无声息地滑开。
一个穿着浆洗得过分挺括、白得瘆人的大褂的男人走了出来。他很高,瘦得像根被风抽歪了的竹竿。脸皮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颧骨高得戳人。嘴唇薄得没边儿,几乎看不见血色。最让人脊背发凉的是他那双眼,大而无神,眼白占了九成,瞳孔是两粒小得看不见底的墨点,看人时没半点活气,像两口枯了百年的老井。
“跟我来。” 声音又轻又平,像电子合成音,一丝波纹也无。他转身走向那扇滑开的门,白大褂下摆纹丝不动。
我像被无形的线牵着,跟了进去。
诊疗室同样一片死白。中央是张冰冷的、铺着一次性蓝布的不锈钢床。靠墙是摆满瓶瓶罐罐和冰冷器械的柜子。消毒水味儿更冲了。
“坐。” 白大褂医生指了指床。他自己慢条斯理戴上薄薄的乳胶手套,动作精准得像机器。拿起一支强光手电,惨白的光柱首首打在我脸上。
“哪里不舒服?” 他问,墨点般的瞳孔在强光下缩成针尖。
“痒……浑身痒……骨头缝里痒……” 我艰难开口,抬起那只蜡光隐现、血痕交错的手背,“还有……皮……你看……”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背上。那张惨白得透明的脸上,一丝波澜也无。他伸出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指尖冰凉得像手术刀片,轻轻按在我手背蜡光最盛的地方。
就在他指尖触到皮肤的瞬间!
一种难以言喻的、像热油滴在冰面上的反应发生了!
我手背那层蜡光覆盖的皮肉,在他冰冷的指尖下,极其明显地……陷了下去!
不是肌肉的弹性下陷!那感觉……就像一层干透了、脆生生的……厚纸!被手指头按出了一个坑!坑的边缘,皮肤(或者说那层“纸”)竟然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卷边?!
“呃!” 我倒抽一口冷气,猛地想缩手!
白大褂医生的另一只手,却像冰冷的铁钳,瞬间箍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把我的手死死摁在他眼前!
“别动。” 他的声音依旧平板,但那双枯井般的眼里,墨点般的瞳孔似乎微微胀大了一瞬,里面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亢奋?或者说……发现猎物的精光?
他不再用指尖按压。他那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指,猛地抠住了我手背上那片蜡光皮肤卷边的毛糙边缘!
然后,他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起。
露出了一个……让人骨髓结冰的……笑!
“纸皮症。” 他薄薄的嘴唇吐出三个字,声音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笃定,还有一丝……病态的餍足。“小问题。”
话音未落!
他抠住我皮肤边缘的手指,猛地发力!向外狠狠一撕!
“嗤啦——!!!”
一声令人头皮彻底炸开、如同最韧的老牛皮纸被生生扯裂的脆响!
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像整块皮被活生生揭掉!伴随着皮肉分离时粘滞的撕扯和神经被硬生生扯断的尖利刺痛!
“啊——!!!” 我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身体在冰冷的床上疯狂扭动、抽搐!涕泪横流!
白大褂医生恍若未闻。他枯瘦的手指稳定而残忍地继续着。那片被撕开的皮肤,边缘清晰地卷曲着,像一块被暴力揭开的、劣质的裱糊纸!而皮肤底下露出的,不是鲜红的血肉!
是一片更深的、如同廉价生宣纸般的、带着毛糙纤维纹理的……惨白底色!
那惨白的“纸”层下,隐隐透出暗红的血管和淡黄的脂肪组织,像拙劣的工笔画!边缘处,粘稠的、淡黄色的组织液正缓缓渗出,散发出一股混合了血腥和纸张霉变的怪味!
“蜕层皮就好。” 白大褂医生的声音在我凄厉的惨嚎中响起,平静得骇人。他那张惨白脸上诡异的笑容加深了,墨点般的瞳孔死死盯着那被撕开的、纸页般的皮肤边缘,眼神里满是……欣赏?
极致的痛苦和恐惧炸出我最后一点力气!我猛地抽回那只血糊糊、像被剥开一半的手!身体向后一滚,重重砸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
顾不上钻心的疼,我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只想离这魔鬼远点!目光惊恐地扫过他那张非人的笑脸,扫过他被溅上点点淡黄组织液的白大褂……
然后……
我的视线,越过了他的肩膀。
钉在了诊疗室最里面,那个被巨大白色布帘半掩着的角落。
布帘没拉严实,漏出了一道缝。
缝里……
静静地杵着一口棺材!
一口通体裹着厚重、鲜艳欲滴的朱红大漆的棺材!
棺体沉笨,线条古拙,在惨白的灯光下,那红色红得刺眼,红得像刚泼上去的、没干透的血!棺盖之上,用极其繁复、扭曲的笔触,描画着大片大片金色的祥云和……形态狰狞、似龙非龙的怪物!那些金漆厚得流油,在灯光下反射着腻人的、令人头晕的光。
正是爷爷咽气前警告的、纸扎店西墙那口……描金朱漆棺!
它怎么会在这儿?!它不是该在纸扎店最深的阴影里吗?!
巨大的惊骇瞬间冻僵了我的血!连手上的剧痛都感觉不到了!我瘫在地上,像被抽了骨头,浑身冰冷,眼珠子死死瞪着布帘缝里露出的、散发着不祥红光的棺材!
白大褂医生缓缓转过身。他顺着我惊恐到极致的目光,也看向了那口朱漆棺。那张惨白脸上的诡异笑容,非但没消,反而变得更……幽深?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归属感?
他不再看我,仿佛我只是团碍眼的空气。他慢条斯理地摘掉沾着淡黄组织液的乳胶手套,动作优雅得像在褪下一件艺术品。然后,迈开步子,无声地走向那口朱漆棺。
布帘被彻底拉开。
朱漆棺的全貌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它喷出的那股甜腻的、如同陈年纸品混着浓烈油漆的刺鼻气味,瞬间压垮了消毒水,塞满了整个诊疗室!那扎眼的朱红和刺目的金纹,在冰冷的环境里搅成一团怪诞又瘆人的光景!
白大褂医生停在棺前,伸出他那双枯瘦、苍白的手,带着种近乎痴迷的温柔,轻轻地、缓缓地……抚摸着那冰冷光滑、如同凝固血块的棺盖。嘴唇无声地翕动,像在念着什么咒。
我蜷在冰冷的地上,手背的伤口火烧火燎,血混着淡黄的组织液滴在惨白的地砖上,像肮脏的泪。恐惧像无数冰针,扎穿每一寸皮肉。我想逃,腿却软成了面条。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诊疗室墙壁上,挂着的一面不锈钢器械盘。光洁如镜的金属表面,清晰地照出我此刻的鬼样子。
镜面里,我瘫坐在地,满脸泪痕惊骇。
但真正让我魂飞魄散的,是镜中我的脸!
右脸颊上,靠近颧骨的地方——正是刚才在纸扎店镜子里蜡光最盛处——那片皮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变化!
它失了正常皮肉的弹性和活气!颜色变得像浸湿又阴干的劣质宣纸,透着一股死沉沉的灰白!更瘆人的是,这片灰白的“纸皮”边缘,正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决地……向上卷曲、剥离!
就像一张被水洇湿后、又被阴风吹干的纸页,边角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卷曲的边缘底下,露出的不是血肉,而是另一层……同样惨白、带着粗糙纤维纹理的……纸底!
这卷曲剥落的过程,伴着一种细微的、如同糙纸被揉搓的“沙沙”声,清晰地钻进我耳朵!同时,脸颊那处传来一阵阵冰冷、麻木的剥离感,以及……更深层的、被啥玩意儿缓慢啃噬的麻痒!
镜中的影像扎眼地清楚:我的脸,像一张劣质的、正在剥落的墙纸,一小片灰白的“皮肤”卷曲着,,露出了底下更惨白的“纸底”。卷曲的“纸皮”边缘,毛糙的纤维丝丝可见!
“不……不……” 我喉咙里滚出绝望的呜咽,抖成筛糠的左手(右手己废)猛地抓向自己的脸颊!
指尖碰到的,不再是温热的皮肉!
是冰冷!是糙硬!是干涩!
像摸到了一块……劣质的厚纸壳!
“呃啊——!!!”
镜中地狱般的景象和指尖传来的非人触感,彻底碾碎了我最后一点人样!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混着剧痛和极致恐惧的惨嚎!求生的本能压垮了的恐惧!我不知从哪榨出一股蛮力,用那只还算好的左手撑地,连滚带爬地挣起来,拖着剧痛麻木的右半边身子,像头被剥了皮的畜生,跌跌撞撞扑向诊疗室那扇紧闭的门!
门把手冰凉!我疯狂地拧、拽!
“咔哒!”
门开了!
我像颗出膛的炮弹,猛撞出去!冲过惨白死寂的走廊,撞开诊所冰凉的玻璃门,一头扎进外面湿冷粘稠的夜雨里!
冰凉的雨水兜头浇下,冲刷着手背上淋漓的血和淡黄粘液,带来刺骨的寒和短暂的麻。我踉跄着,在空无一人的街上玩命狂奔,不敢回头瞅一眼那地狱入口般的诊所。每一步都牵扯全身撕裂般的疼,尤其右脸颊,那冰冷麻木的剥离感越来越凶,仿佛那张“纸皮”下一秒就要整片掉下来!
终于,那间散发着陈腐甜腥的纸扎店在雨幕里露了头。我像找到最后窝棚的伤兽,用肩膀狠狠撞开沉重的杉木店门,扑进去,反手用尽吃奶的劲儿将门死死顶住,背靠着冰凉粗糙的门板出溜到积灰的地上,剧烈地倒气,每一口都带着血腥和雨水的冷。
店里死寂。只有雨水砸在瓦片上的噼啪声。货架上那些纸扎的童男童女在阴影里,空洞的眼珠子好像齐刷刷地“盯”着我。
安全了……暂时。
我靠着门板,全身的劲儿都被抽干了。右手手背的剧痛和麻木搅在一起,像无数蚂蚁在啃骨头。我哆嗦着抬起左手,小心翼翼地摸向自己的右脸颊。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我心沉进了冰窟窿。
那处卷曲剥落的地方,摸着又冷又糙,边儿毛毛剌剌,像块贴歪了、快掉的厚纸片。更要命的是,那剥离感好像……扩大了?边儿又往外卷了些?麻木底下,那深层的、被啃噬的麻痒感没轻反重,像有东西在纸皮底下的“纸层”里打洞。
不能看……不能看镜子……
这念头像紧箍咒,偏带着股邪劲的勾人。眼珠子不听使唤地,瞄向了墙角——那面蒙尘的破镜子还在。
昏黄的灯泡(纸扎店就一盏老钨丝灯)下,镜面更糊了。可我还是看见了。
镜子里我的右脸颊,那块剥落的地儿,又大了一圈!灰白色的“纸皮”像张被揉烂又摊开的劣质包装纸,边儿不规整地卷着、翘着,像块恶心的膏药贴在脸上。的边儿底下,露出的“底色”惨白一片,没半点血色,纹理糙得像廉价宣纸的纤维层。而在那卷曲的“纸皮”和底下惨白“纸层”的缝儿里……
一点极其微弱的、粘乎乎的……颜色……渗了出来。
不是血。
是……颜料?
那颜色艳得扎眼,邪性得不正常!
是……是纸扎店里给纸人上色用的、最劣质的、刺目的……靛蓝色!
像一滴浓缩的、打阴间来的毒汁儿,正从我那被剥开的“纸皮”深处,缓缓地、粘稠地……往外渗!
镜子里,我的眼珠子惊骇得几乎瞪裂。瞳孔深处,映着那点从自己“皮肉”下渗出的、属于纸扎人偶的靛蓝毒彩。手背撕裂的伤口突突首跳,每一下心跳都拉扯着那片正在卷曲剥落的“纸皮”,发出细微的、让人牙酸的“沙沙”声。
白大褂的脸,那口朱漆棺,还有镜中渗出的靛蓝颜料……碎片在脑子里疯撞。爷爷的警告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乱麻似的意识:“皮……就不是你的了……”
源头。西墙。那口棺材!它不在诊所,它一定还在这儿!它才是祸根!
一股混着剧痛、恐惧和被逼到悬崖边的疯劲,猛地攫住了我。与其在这烂纸堆里等着全身变纸人,不如冲进去!毁了它!死也拉个垫背的!
我挣扎着爬起,眼珠子扫过堆满破烂的墙角。那儿有劈篾用的厚背柴刀,刀刃锈了但沉手;有熬浆糊剩的半罐工业酒精,刺鼻味儿在潮气里更冲;还有一盒没用完的、给纸人点眼珠子的朱砂,红得像凝住的血。
够了。
我抓起冰凉的柴刀,粗糙的木柄硌着掌心。拧开酒精罐盖儿,浓烈的味儿首冲脑门。最后抓起那盒沉甸甸的朱砂,冰凉的瓷盒带着不祥的触感。
左手柴刀,右手酒精罐,朱砂塞裤兜。冰凉的家伙事儿带来一丝病态的胆气。我深吸一口气,那混着甜腥霉烂的空气烧着喉咙。转身,面向店铺最深处——那片被货架和黑影囫囵吞下的西墙。
货架被我一脚踹开,朽木头发出刺耳的惨叫,轰然倒塌,激得灰尘暴起。碍眼的破烂被粗暴地掀翻、踢开。
浓重的、如同凝固墨汁的黑影露了出来。
还有黑影中心,那口静静戳着的——
朱漆大棺!
它比在诊所镜子里瞅见的更庞大,更沉。厚重的棺体裹着一层又一层艳得要滴血的朱红大漆,红得像刚从血池里捞出来,在昏光下泛着湿漉漉的、让人眼晕的油光。棺盖顶上,繁复扭曲的描金云纹和那些似龙非龙的凶兽图案,像活过来似的,在金漆的反光里扭动爬行,喷吐着冲天的怨气和邪性。那股甜腻刺鼻的油漆混着陈年纸张沤烂的浓烈臭气,如同实心的闷棍,狠狠夯在我脸上,差点背过气去!
它就那么杵着,像个巨大的、等着吃人的窟窿。
“啊——!!!” 憋炸的恐惧和毁灭欲像火山喷发!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不再犹豫,左手抡起沉甸甸的锈柴刀,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鲜艳欲滴、冒着邪光的厚重棺盖,狠狠劈了下去!
“开——!!!”
铛——!!!
一声震得耳膜欲裂、如同古庙丧钟般的巨响!
柴刀厚实的锈刃砍在朱漆棺盖上,竟爆出金铁相撞的刺耳声!巨大的反冲力震得我虎口崩裂,血沫子首冒,柴刀差点脱手!定睛一看,那艳红的棺盖漆面上,只留了道浅浅的白印子!这棺材……硬得邪门!
一击不中,反倒捅了马蜂窝!
嗡——!!!
一股冰冷、粘稠、裹着滔天怨毒和贪婪的无形力场,猛地从朱漆棺内炸开!瞬间淹没了整个西墙角落!空气稠得像胶水!灰尘悬在半空!货架塌下的碎木屑诡异地定住了!
那股甜腻刺鼻的邪异臭气冲到了顶!
紧接着,厚重的朱漆棺盖……竟然发出了一阵极其细微、让人汗毛倒竖的……“咔……咔咔……”声!
它在动!
不是被劈震的!是棺盖自个儿,正极慢地……往上……抬起了一条头发丝细的缝!
一股更浓、更脏的、如同亿万张烂纸一块沤馊的甜腥腐臭,混着冰碴子似的寒气,从那道缝里喷涌而出!
缝里头,是无边无际、蠕动的……黑!
“呃啊——!!!” 极致的恐惧让我头皮炸飞!我甚至能感觉右脸颊那片卷曲的“纸皮”在力场的挤压下,正加速剥离!手背的伤口鲜血狂飙!
不能让它开!
疯劲上头,我拧开酒精罐盖儿,将里头刺鼻的、透明的液体,朝着那道抬起的棺盖缝,狠狠泼了过去!
哗啦——!
酒精像道瀑布,灌进缝里!
“嘶——!!!”
一声无法形容的、仿佛打十八层地狱里挤出来的、搅和了亿万生灵极致苦痛的尖利嘶鸣,猛地从棺盖缝里爆开!整个纸扎店在声波里筛糠般抖!屋顶的灰簌簌掉!货架上那些纸人纸马像被阴风吹了,疯狂地晃荡,空洞的眼珠子全转向了西墙!
被酒精浇透的棺盖缝那儿,腾起滚滚呛人的白烟!一股皮肉烧焦的恶臭瞬间炸开!那抬起的棺盖缝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合拢,又被啥力量死命撑着!
就是现在!
我左手再次抡起沉甸甸的柴刀,榨干最后一点力气,朝着棺盖边那道被酒精烧蚀、冒白烟的缝,狠狠剁下!同时,右手插进裤兜,掏出那盒冰凉的朱砂,用牙咬开盒盖,将里头猩红如血的粉末,朝着劈开的缝,狠狠扬了进去!
“死吧——!!!”
铛!!!噗——!
柴刀再次砍中棺盖边沿,伴着木头被硬劈开的刺耳裂响!猩红的朱砂粉末像泼出去的血雨,顺着劈开的缝,涌进了那蠕动的黑渊深处!
“嗷嗷嗷嗷——!!!!!”
比之前惨烈百倍、痛苦万倍的恐怖嚎叫,如同海啸般从棺内喷发!那声音几乎要撕烂我的耳膜,震碎我的魂!朱漆大棺像通了高压电般疯狂地抖、颤!棺盖上的描金花纹剧烈扭动,仿佛那些凶兽在垂死挣扎!
浓烈的、搅和着纸张焦糊、油漆熔解、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臭粘液的白烟,如同火山喷发般从劈开的缝里狂喷出来!
轰!!!
一声闷雷似的炸响!
那厚重的朱漆棺盖,竟被里头狂暴的力量猛地掀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几米外的砖墙上,又弹落在地,发出死沉的闷响!
棺材……开了!
浓稠得如同沥青的、夹杂着猩红朱砂粉末的黑烟,翻滚着从敞开的棺口涌出!那股甜腻刺鼻的邪异臭气冲到了顶,熏得人眼发黑!
我强忍着呕吐和晕眩,瞪大被烟熏得流泪的眼,死死盯向那敞开的棺材膛子!
黑烟翻滚,视线模糊。
隐约可见,棺材里头……没尸首!
只有……满满一棺材……蠕动的……纸!
不是寻常的纸。是无数种颜色、无数种质地的纸张,泡在一种粘稠的、暗红色的、如同腐败血汤的浆液里!宣纸、皮纸、草纸……花花绿绿,像无数张被剥下来的人皮,在粘稠的血浆里疯狂地拱动、缠绕、溶解!纸边卷曲、烂掉,又互相黏连,搅成一团巨大、混沌、不断翻腾变化的……活体纸浆!
在纸浆翻滚的心子眼儿里,似乎有无数细小的、惨白色的……玩意儿在钻、在啃!像蛆!
这团蠕动的、喷着滔天恶臭的活体纸浆,好像察觉了我的注视,猛地向上涌起!无数粘稠的、挂着血浆和纸屑的“触手”从浆液里伸出来,如同怪物的口条,朝着棺旁浑身浴血、半边脸正往下掉“皮”的我……疯狂地卷来!带着要把我囫囵吞下、化成同类的贪婪!
极致的死亡威胁下,我炸出最后的气力!把手里空了的酒精罐狠狠砸向涌来的纸浆触手,身子猛地向后扑倒!
噗嗤!噗嗤!
几条粘稠冰凉的纸浆触手擦着我身子卷过,腥臭的浆点子溅了我一身!更多的触手缠住我扔出的酒精罐,眨眼就把它吞没、化在了蠕动的纸浆里!
我摔在地上,连滚带爬往后蹭,绝望地看着那口敞开的、如同地狱喉咙的棺材,看着里面那团翻滚的、不断伸出触手的活体纸浆……
就在这时!
我裤兜里,一个硬疙瘩,硌了大腿一下。
是那个空了的朱砂盒?
不!还有东西!
我猛地想起——盒底角落,好像还粘着最后一点点……湿漉漉的……猩红朱砂泥!
没工夫想了!那蠕动的纸浆触手又冲我来了!
我掏出朱砂盒,用血糊糊的拇指,狠狠刮向盒底那点粘稠的、像凝血块似的猩红朱砂泥!然后,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朝着棺材膛子里翻滚的纸浆心子眼儿,狠狠甩了过去!
那一点微弱的、猩红的朱砂泥,像颗坠入黑泥潭的流星,瞬间没入了翻腾的纸浆深处!
时间好像卡了一瞬。
紧接着——
嗤——!!!!
像烧红的烙铁捅进冰水!刺耳到极点的腐蚀声猛地炸响!
那点猩红落下的地方,如同引爆了颗小炸弹!粘稠的暗红纸浆猛地往里塌陷、翻滚!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搅和着硫磺和血腥的白烟冲天而起!无数纸片被瞬间烧焦碳化的碎渣崩得到处都是!纸浆深处爆出更加凄厉、更加混乱的尖嚎!
整个蠕动的纸浆团像被丢进滚油锅的活鱼,疯狂地抽搐、扭动、萎缩!伸出的触手瞬间焦黑、断裂、化成飞灰!
趁这空当,我连滚带爬扑向远处,躲开了纸浆最后的疯狗反扑。
浓烟慢慢散了。
敞开的朱漆大棺里,一片狼藉。
那团恐怖的活体纸浆没了影。只剩下一棺材底粘稠、焦黑、冒着刺鼻恶臭的糊糊,像焚烧后的垃圾渣。猩红的朱砂粉末星星点点混在里面,像凝固的血痂。
完了?
我瘫在冰冷、满是灰土和碎纸屑的地上,大口倒气,每一下都带着灼痛和冲鼻的焦糊味。全身的劲儿都被抽干了,右手手背的伤口麻得没了知觉,右脸颊那片剥落的“纸皮”边沿传来阵阵冰锥刺骨般的剥离感。
我挣扎着,用还能动弹的左手,支着坐起身,靠上倒塌的货架。眼珠子疲惫又惊惧地扫过那口敞开的、一片焦糊的棺材。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轻微、却扎耳朵的……声音……从棺材里头那片焦黑的糊糊深处……传了出来。
沙……沙沙……
不是火星子的噼啪。
是……纸张被翻动的声响。
像有人在那焦黑的灰烬底下,正用冰凉的手指头,慢悠悠地……翻着一本……看不见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