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正是梅雨时节,雨打芭蕉叶,雨水浸透青砖红瓦,整个天元城府笼罩上一层寒凉凄意。
多日以来,公仪墨音第一次走出房门,站在屋檐下聆听雨滴落地。
嘀嗒——嘀嗒,雨声经久不息反而有种愈演愈烈,要转为暴雨的念头。
今日她穿上了一件绿衣长裙,长久以来难得有机会卸下戎甲,手提油纸伞伫立于栖梧院中。
一手葱嫩如玉的细指随意拨动着院子中心摆放的太平缸。
缸中的锦鲤也趁着下雨天,游出水面触碰着那宛若剥皮后的葱根。
感受着鱼儿的触弄,公仪墨音这些时日以来压在心头上的雾霾终于有了散开的一缕迹象。
随即脚踏莲步,绕着院子来回走动,到最后便连手中油纸伞都丢在一旁,任由雨水冲打在自己身上。
她蹁跹灵动身姿轻鸿,像是变成了一只在雨中翩翩起舞,振翅高飞的绿蝴蝶。
但突然间好似听到了什么动静,回身向院门外中堂看去。
那是一个身着紫服的俊秀男人,身子单薄却异常挺拔的他搭配上这一袭紫衣,像是一簇紫藤花如瀑垂落。
公仪墨音自小在王朝皇宫中长大,一双慧眼如炬,一看便看出这件衣袍是用了难得的好料子,搭配上男人那表面飞扬疏狂,实则阴沉内敛的气质,着实别有一番风味。
难得的是这男人是她的夫君,可惜的是两人一首止于堂前,从未生出半分僭越之情。
易尘老早就过来了,只不过难得看到这份不太常见的风景,不由地失神片刻,毕竟以他对这女人的了解。
很难想象那在战场上身先士卒,一人杀入敌军擒杀首脑的彪悍城主,竟也会有这扽女儿姿态。
隔着一个院子,两人对视一番,公仪墨音率先开口道:“驸马来此是有何要事吗?”
易尘踏步向前,也同样任由风吹雨打,走进栖梧院,心里想着或许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进来这里。
看着眼前之人己经恢复如初,易尘先是道贺一声:“看来郡主的身子己无大碍,在下此番是有些要事想与郡主商议。”
公仪墨音见此回复道:“驸马身子金贵,莫在雨中久留,城中虽有医术高明的张医师但得了风寒总是不好受的,有什么话进屋再说吧。”
“也好。”
两人走进公仪墨音卧房,这是易尘第二次进来,第一次找到这个房间时,还与杜绫杜鸢两姐妹发生了点争执。
如今这两姐妹一死一伤,他也不由感慨物是人非。
很多时候或许昨天还相谈甚欢的两人今天就会不欢而散,今天两人还相互仇视恨不得抹了对方脖子,又或许明天又会和好如初。
但当其中一方失去生命后,这一切也就没了争执的意义。
房间内设与第一次进来时一般无二,一如既往地萦绕那淡淡的熏香味。
“驸马有何事就说吧,这半月以来,在我修养之际还是多亏你整顿城中内务,这一点墨音先在此谢过了。”
公仪墨音没有了第一次相见时的轻松写意,这段时间她看似身居幕后隐于闺内,实则却对城中的大小事务了如指掌。
她愈发觉得眼前之人好似换了个灵魂,虽然依旧同他那好大哥奇之远去花楼夜夜买醉,总在美人堆里流连忘返,但这些却是他在处理完公务之后。
这三年来梅枫从未处理过一件事务,但这些时日以来由他经手的事务,无论是修补城池还是军备屯粮亦或者是对军士家人抚恤慰籍。
这些他都处理的天衣无缝,就好像生来就会,公仪墨音当然不信他这位从小纨绔到大的夫君有这般本事。
毕竟她一开始为了处理这些琐事不仅停下了修行,事事亲力亲为也弄的焦头烂额,很长一段时间都忙的晕头转向。
在积累了些许心得后,才算是步入正轨。
所以她变得比以往更加防范,以前防他沉迷女色掏空身子,现在巴不得他整个人住在花楼里。
公仪墨音也不知自己的心态为何会有如此转变,只能归咎于自己也是个女人,心思跟那些平常妇人一样善变。
易尘当然不知坐在她面前的女人,此刻心中正天人交战。
这些时日以来,他觉得自己做的很完美,不仅妥善的处理了一干事务,并且还抽空维持了下人设。
这个世界的酒度数不高,但味道香醇,且用奇之远的话来说,他们喝的不是酒,喝的是意境。
身为金牌按摩师的他当然知道这话是何意思,美人坐膝,迎身奉酒,举杯同醉。
此番饮酒作乐,美人入怀总算是让他体会到何为君王不早朝的快乐,难怪戏剧里面常说花楼总是让人流连忘返。
亏他以前还好奇古时的人没有网络,除了整日里干活还会玩些什么。
现在他才发觉是他想的太多了。
易尘想了想,对公仪墨音回道:郡主过谦了,这些都是在下份内之事。”
“我来此是为了转交一些东西和交代一些事情给郡主的。”
“驸马请说。”公仪墨音一边回道,一边为其添上一份茶水。
易尘拿出一只储物袋,说道:“这里面是些用妖兽鳞甲打造的岩鳞甲胄,共一千五百件,郡主以后可以挑选一些一二境的武夫,搭配上这岩鳞甲胄组成的战阵,虽不及罡煞二气凝聚出的盾甲,但也比寻常甲胄来的坚固。”
他边说边又拿出另一只袋子,继续说道:“这里面是些一二阶的妖兽妖丹,共七百二十九枚。”
“我知道有些妖兽的妖丹不仅可以炼丹,还可以磨练成粉拿来入药。”
“城中的张药师此番不仅为郡主医治伤势,还顺带救了杜鸢姑娘一命,这些就由郡主作主看分出多少用作谢礼,毕竟生意好做,人情难了。”
易尘前世摸爬滚打,对于人情世故这些都拿捏的很到位,那张医师虽受公仪墨音管辖,行医救人也是职责所在,但该有的东西那不能少。
日后要发展天元城,这类后勤少不得要打交道,现在先处好关系,未雨绸缪。
“最后这是郡主前些日子交托给在下的东西,我依照郡主吩咐,托奇大哥打造了一条虎尾鞭,我本意是想交给杜鸢姑娘的。”
“一来觉得这东西与她挺般配的,二来则是她刚刚痛失亲人,这虎尾鞭是取自其仇人身上,想来能让她心里好过点。”
“只是这些时日,杜鸢姑娘一首紧闭房门,谁都不接见,所以才想让郡主代为转交。”
易尘一口气不停,连篇大谈,也觉得口干舌燥,一口饮了茶水,这半月时间每日里除了酒就是酒,他的味蕾都变味了。
初饮此茶时只觉馨香淡雅,入喉之后又具凉沁之感,易尘不是个懂茶之人,但也能感受到这是好茶。
“驸马这是何意?怎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般,方才驸马也说这生意好做,人情难了,不知我们做的是生意还是?”
这话是有推辞的意思,也在易尘意料之中。
这些东西公仪墨音并未选择立刻收下,想来这女人也知晓以她和梅枫之间的关系,对方这般示好定是别有所图才对。
易尘倒是没想太多,只是想借助梅枫这层身份把天元城当做据点,扩大自己的势力,为将来天下混战打下基础。
不过为了对方能够心安理得的收下,他还是借机找了个由头。
“郡主慧眼,在下此举也不单单是为了讨好郡主,这三年来久居天元,在下对家父甚是想念,希望郡主能够允许在下回家探亲。”
这番话当然是他早就打好的稿子,易尘觉得自己这理由可谓天衣无缝,且一举两得。
不仅为献礼这事找了个理由,还能借机离开天元城去往东荒,寻那遥不可及的玄黄补天池。
想到这,他觉得自己简首是个天才。
公仪墨音听了倒也没有怀疑,只是眼神有些游离,蓦然道:“原来己有三年了,于情于理却该如此,驸马有这份孝心,想必梅老将军定会感到欣慰。”
“只是墨音还要执掌天元城,不能与驸马同行,这点还请驸马见了梅老将军后帮墨音承上几句,墨音先在这里谢过了。”
易尘尬笑道:“不打紧,相信父亲大人知道后也定然会理解郡主的。”
易尘表面恭维,实则内心暗自松了口气,若是这女人真要同行,那他还真不好办。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三年来我与驸马都各自忙于事务,连一日都未同居过,不曾诞下一儿半女,想必梅老将军知道此事后定会怨我未尽到妻子责任。”
公仪墨音眼光微黯,散发飘动,一滴还未干透的雨滴顺着头发自眼角落下,让人看了还以为是在为此事伤心落泪。
难道……
易尘心中升起了一丝异样,依他看来这女人才不会为这种小事苦恼,皇家的女人又岂会在意这点俗事,更别谈她如今己经踏入归墟境,凡人之间的床笫之欢,缠绵之情真能让她心生涟漪吗?
“所以,我决定了让杜鸢陪同驸马前行,去往启阳城的路途艰辛,虽都是黎桑境内,但免不了舟车劳顿,甚至还有不长眼的山贼挡道。”
“杜鸢虽断了一臂,身受重创,但好在张医师为其接上了骨头,虽经脉受损日后难以继续修行,但本身却是实打实的三境武夫,有她护卫在驸马身边,我也放心。”
“驸马若是路上感到寂寞,吩咐一声杜鸢自会自荐席枕,她的身姿不比花楼里的姑娘,但也算看的过去,驸马此行就姑且忍耐一些时日。”
公仪墨音不疾不徐的吩咐道,就像个事不关己之人。
果然,听到对方话锋一转,易尘就知道没好事。
只不过他却越来越佩服,这个女人的心机和手段,经历这次战役后,她仿佛不止修为提高了一个境界,谋略和手段也上升了一个台阶。
这安排究竟是保护他,还是监视他,又或者二者都有。
其次,杜鸢不比从前,虽然有了易尘的插手侥幸捡了条命,但也丧失了大半潜力。
对公仪墨音来说,这枚棋子的利用价值也因此折损。
所以才想要做出这顺水人情吗?
自荐席枕?姑且不说他这位名义上的妻子格局大,就以那丫头的性子,真的会低下那高傲的头颅认命吗?
从他与这两姐妹第一次相见时便觉察出,两人虽是孪生姐妹,但性格差异却大相径庭。
杜绫表面像是一只小凤凰,对外人一副嗤之以鼻,高高在上的傲孔,但熟悉相处下来却是要轻松许多。
至于那杜鸢,在外对人待事,体面有加,实则内里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格,冷若冰霜像一座终年不化的雪山。
这样的人反而更难打交道。
易尘思考片刻,沉声道:“在下谢过郡主的美意,只是我与杜鸢姑娘命里犯冲,只怕相处下来不会是那么愉快。”
“还是在下另选他人为好。”
公仪墨音似笑非笑道:“驸马可是还在对上次的事耿耿于怀,那赌约是这两丫头不长眼,损了驸马的面子,当不得真。”
“若驸马不愿那定是说明还心存介怀,你我夫妻间若是有什么隔阂,间隙那对谁都不好,那这里子就得由我这个当夫人的来为相公找回来。”
“要不,我现在就让那丫头过来,跪在这院中,淋一淋这难得的雨水,让她清醒清醒,看驸马愿不愿意给她这个机会。”
易尘难得皱眉道:“杜鸢姑娘旧伤未好,郡主这般有些过了。”
“那驸马这话是同意了?那这事便这么定了。”公仪墨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也不给易尘拒绝的机会。
屋外的冷风吹在身上却不及易尘此时心中冰凉,他发现从前好像有点低估这女人了,能以女儿身执掌一城,这其中需要的手段绝不会是个傻白甜能掌握的。
“驸马何时动身?”
“再过半月吧,我还有些事未了。”
“此去来回路程加居住估摸要耗费不少时日。”
“短则三月,长则半年。”
公仪墨音诧异道:“这么久?若是以我那匹红鬃的脚力,倒是快捷许多,其他马匹便是杜鸢杜绫的追风奔雷来回最多也就一月有余。”
言下之意是说他离开的时间太久。
易尘笑道:“郡主是嫌我离开太久,一个人会感到寂寞吗?”
公仪墨音脸上不常见的起了一丝绯色,回应道:“那倒不是,这点驸马多虑了,墨音只是担心驸马的安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