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是冷的,像蛇的信子,舔舐着崔郁欣在外的每一寸皮肤。
她在一阵剧烈的绞痛中睁开眼,视线所及是斑驳脱落的天花板,蛛网在墙角结成丑陋的茧。空气中弥漫着廉价消毒水、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混杂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蛮横地钻入鼻腔,取代了她记忆中最后残留的、崔家老宅壁炉里松木燃烧的温暖香气。
“醒了?”
一个沙哑的女声响起,带着浓重的异国口音。崔郁欣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到一个穿着沾满血污的白大褂的中年女人,正用一根沾着酒精的棉球,粗暴地擦拭她手臂上的针眼。
刺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混沌的意识像是生锈的齿轮,咯吱作响地开始转动。
医院?不,这里绝不是医院。
这更像是一间废弃的仓库改造的临时诊所,空间狭小逼仄,医疗器械随意地堆放在蒙着灰尘的铁架上,反光的金属表面映出她自己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
孩子……
那个在她子宫里悄然孕育了三个月的小生命,那个她曾在无数个夜晚小心翼翼抚摸、感受着微弱心跳的孩子……
冰冷的手术台,刺眼的无影灯,医生面无表情的脸,还有阮一寒隔着玻璃投来的、比西伯利亚寒流更冷的眼神。
“处理干净,别留后患。”
他的声音像是淬了毒的冰锥,再次狠狠扎进崔郁欣的太阳穴。她猛地蜷缩起来,腹部传来的空洞剧痛与心口的撕裂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的灵魂死死罩住,拖向无边无际的黑暗。
“啊——!”
她想尖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像一只被折断翅膀、丢入深渊的鸟。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内侧缓缓流下,带着浓重的腥甜,染红了身下粗糙的床单。那颜色太过刺眼,让她瞬间想起了结婚纪念日那天,餐桌上被打翻的红酒,以及后来手术室里弥漫的、属于她和她孩子的血。
“老实点!” 女医生不耐烦地按住她,“命捡回来就不错了,还想折腾死自己?”
命?她的命还有什么意义?
孩子没了。
那个她曾幻想过眉眼像谁、性格像谁的孩子,那个她以为能成为维系她和阮一寒之间最后一丝温情的纽带,被他亲手扼杀在了手术台上。
阮一寒……阮一寒!
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脏上。爱意早己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焚烧殆尽,只剩下蚀骨的恨意,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缠绕住她每一寸濒临破碎的神经。
“水……” 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气音。
女医生哼了一声,转身倒了一杯浑浊的水,粗鲁地灌进她嘴里。大部分水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颈间的皮肤,冰凉刺骨。
就在这时,诊所那扇破旧的木门被推开,一阵冷风裹挟着外面的沙尘灌了进来。一个穿着黑色风衣、戴着墨镜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身姿挺拔,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看到这个人,原本态度恶劣的女医生立刻换上了谄媚的笑容,用同样生硬的本地语言低声说了几句。男人没有回应,只是目光越过她,落在病床上的崔郁欣身上。
他摘下墨镜,露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用流利的中文说道:“崔小姐,感觉怎么样?”
崔郁欣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凌仁川的人。
她认得这个男人,是当年在医院里,凌仁川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保镖。
“凌仁川……让你来的?” 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吞咽玻璃碎片。
男人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凌医生很担心你。他不方便亲自过来,让我确保你的安全。”
安全?
崔郁欣想笑,喉咙里却涌上一股腥甜。被阮一寒囚禁在别墅是地狱,被送上手术台失去孩子是地狱,而现在,被凌仁川的人带到这个不知名的、如同囚笼般的异国诊所,也叫安全?
她忽然想起逃离别墅前,那个匿名包裹里的字条——“想活,就走。真相在远方等你。”
活?她现在这样,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真相?她的真相,就是她的孩子被最爱的人亲手杀死,而她像个垃圾一样被丢弃在这个不知名的角落,苟延残喘。
“我爸妈……” 崔郁欣猛地抓住男人的衣袖,眼神里迸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我爸妈怎么样了?求求你,告诉我!”
她逃离别墅时太过匆忙,甚至来不及联系父母。她以为只要逃出去,就能找到机会救他们,远离阮一寒那个魔鬼。
男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忍,但很快又恢复了漠然。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点开一段新闻视频,递到崔郁欣面前。
屏幕上,是熊熊燃烧的崔家老宅。
那座承载了她所有童年记忆、见证了她和阮一寒最初甜蜜的老宅,此刻正被冲天的火光吞噬,浓烟滚滚,染红了半边夜空。新闻主播用冰冷的语调播报着火灾的消息,画面一闪而过,是盖着白布的担架被抬出来的场景。
“崔氏夫妇……当场身亡。” 男人的声音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开了崔郁欣最后的希望,“警方初步判断,不排除人为纵火的可能。”
轰——
崔郁欣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她看着屏幕上那片熟悉的废墟,听着主播冷静的报道,大脑一片空白。父母的面容在眼前闪过,父亲宽厚的手掌,母亲温柔的笑容,还有他们得知她怀孕时,眼中抑制不住的喜悦……
这一切,都在那场大火里,化为灰烬了。
是阮一寒!一定是他!
这个念头如同疯长的毒草,瞬间占据了她的整个脑海。他不满意她的逃离,为了那个叫木雪月的女人,他要赶尽杀绝!他不仅杀了他们的孩子,还要让她众叛亲离,一无所有!
“阮一寒……阮一寒——!!!”
崔郁欣发出凄厉的尖叫,像一头濒死的困兽,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扑向什么。腹部的伤口被撕裂,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火光,眼泪混合着绝望和滔天的恨意,汹涌而出。
“阮一寒!我妈!!!”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毁灭般的疯狂。女医生被她吓了一跳,想要上前按住她,却被她用力推开。
男人默默地收起平板电脑,看着状若疯癫的崔郁欣,眼神复杂。他没有阻止,只是在她力竭倒下、再次陷入昏迷前,低声说了一句:
“凌医生说,阮一寒和木雪月,都不会有好下场。如果你想报仇,就先活下去。”
活下去……
报仇……
这两个词,像两颗种子,落在了崔郁欣意识的废墟上。
再次醒来时,崔郁欣没有再哭,也没有再闹。
她变得异常安静,安静得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不吃不喝,任由女医生给她输液、换药。
腹部的伤口因为之前的剧烈挣扎裂开了,愈合得很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钻心的疼痛。但这点疼痛,和心口的剧痛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她失去了孩子,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失去了所有活下去的理由。
死亡,似乎成了唯一的解脱。
她开始拒绝治疗,拔掉手上的针头,打翻送来的食物。女医生气得骂骂咧咧,却也无可奈何。
男人每天都会来一次,带来一些生活用品,有时会留下一些关于国内的消息,但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崔家火灾和阮一寒的话题。
首到第七天,他带来了一个小小的香水瓶。
那是一瓶崔郁欣自己调制的香水,是她送给母亲六十岁的生日礼物,取名“暖阳”,里面融合了母亲最喜欢的栀子花香和阳光的味道。
“这是从崔家废墟里找到的,还能用。” 男人把香水瓶放在崔郁欣枕边,“凌医生说,你以前很喜欢调香。”
崔郁欣的目光,第一次有了焦点。
她伸出颤抖的手,拿起那瓶幸存的香水。瓶身己经被熏得有些发黑,但拧开瓶盖,那熟悉的、温暖的香气,还是顽强地飘散了出来。
像是母亲的怀抱,温柔地包裹住她。
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抱着她,在花园里教她认识各种花草,告诉她每种花朵的香气都有自己的故事。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调制出满意的香水时,父亲骄傲地向所有朋友炫耀。她想起阮一寒曾抱着她,在她耳边低语,说她身上的味道,是他闻到过最好闻的香气……
那些温暖的、甜蜜的记忆,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一刀刀凌迟着她的心脏。
但同时,一种奇异的力量,也从那缕香气中慢慢升起。
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她死了,谁去给孩子报仇?谁去给父母报仇?谁去让阮一寒和木雪月血债血偿?
她要活下去。
就算是拖着这具残破的躯壳,就算是在地狱里爬,她也要活下去,亲眼看着那些伤害她、毁灭她一切的人,付出代价!
“水……” 崔郁欣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立刻倒了一杯干净的水,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
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崔郁欣开始配合治疗。
伤口的愈合依然缓慢而痛苦,身体因为大出血和营养不良变得极度虚弱,稍微一动就头晕目眩。更可怕的是夜晚,那些挥之不去的噩梦总会准时降临。
有时是手术台上冰冷的器械声,有时是父母在火海中绝望的呼救,有时是阮一寒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重复着那句“处理干静,别留后患”。
她常常在深夜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再也无法入睡。
每当这时,她就会拿起那瓶“暖阳”,闻着里面熟悉的香气,一点点拼凑起破碎的意识,提醒自己活下去的目的。
男人按照凌仁川的指示,给她带来了一些基础的调香原料和工具。
那是一些最普通的精油、酒精和烧杯,简陋得甚至比不上她以前工作室里的一个角落。
但崔郁欣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开始尝试调香。
一开始,她的手抖得厉害,连最简单的比例都掌握不好。刺鼻的酒精味让她恶心,混合的香气也杂乱无章,像是一堆破碎的情绪,毫无章法地堆砌在一起。
但她没有放弃。
她把所有的痛苦、仇恨、绝望,都倾注到那些小小的烧杯里。
腹部的空洞剧痛,她就加入最凛冽的薄荷,让那股寒意驱散身体的疼痛。
对阮一寒的恨意,她就融入尖锐的檀香,带着焚烧一切的决绝。
失去父母的悲伤,她就滴入苦涩的广藿香,让那股厚重的气息沉淀下无尽的思念。
调香的过程,成了她唯一的宣泄方式。
她不再说话,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那些瓶瓶罐罐中。指尖沾满了各种颜色的精油,身上也总是萦绕着一股复杂而奇异的香气,时而冰冷,时而炽热,时而绝望,时而又带着一丝不甘的锐利。
她的眼神,也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发生了变化。
空洞渐渐被一种冰冷的专注取代,偶尔闪过的光芒,像是寒夜里的星子,微弱,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
男人看着她的变化,默默地将情况汇报给了凌仁川。
电话那头,凌仁川的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太多情绪:“很好。告诉她,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我会一首支持她。”
挂了电话,凌仁川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的城市夜景。
玻璃映出他温润如玉的侧脸,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轻轻晃动着手中的红酒杯,猩红的液体在杯中旋转,像极了崔家老宅那场吞噬一切的火焰。
“郁欣,” 他低声呢喃,像是在呼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别急,我们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阮一寒欠你的,我会帮你一点一点,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而你,只需要在我为你搭建的地狱里,慢慢蜕变,成为我想要的样子。”
窗外的霓虹闪烁,映在他镜片上,折射出冰冷的光。
而在遥远的异国他乡,那个破败的地下室里,崔郁欣正专注地调试着一款新的香水。
那香气冷冽、锋利,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像是从地狱深处飘散出来的冷香,缠绕着无尽的恨意与痛苦。
她看着烧杯中清澈却又仿佛蕴含着风暴的液体,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容。
阮一寒,木雪月……
等着我。
我会回去的。
带着地狱的冷香,向你们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