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军医和护士们提着沉甸甸的药箱掀开帐篷门帘时,A大队和狼牙的队员们正围着一张摊在地上的简易地图,沙哑着嗓子讨论后续的物资调配和支援路线。激烈的讨论声在白色的身影出现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一群刚才还争得面红耳赤、仿佛有使不完力气的大老爷们,瞬间像被按了暂停键,眼神躲闪,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体,甚至有人悄悄地把布满污垢和伤痕的手藏到了身后,气氛莫名地局促起来。
“都坐好,别乱动。”带队的护士长是个西十多岁的中年女性,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式口吻,刻意板着的脸上却掩不住眼底深处流淌的、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她把药箱“咚”地一声放在地上,利落地打开盖子,碘伏棕褐色的瓶子、雪白的棉签卷、叠放整齐的纱布绷带,像等待检阅的士兵,瞬间排列开来,一股消毒水特有的清冽气味弥漫开来。“手!挨个都伸出来,检查伤口!”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张疲惫不堪的脸。
帐篷里一片寂静,没人响应。林峰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摊开的掌心——那里早己不是完整的皮肤,而是一片混合着暗红血痂、翻卷破皮和新鲜磨破血泡的“地图”,深深嵌入指甲缝里的黑泥像是刻进了肉里。他又飞快地瞥了眼身边的袁朗,对方的手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这双手,在废墟里能扛起千斤重担,此刻却显得有些“见不得人”。
“林队,带个头!”护士长目光精准地锁定林峰,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她拿起一根棉签,熟练地蘸满了棕褐色的碘伏溶液。
林峰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把那只“惨不忍睹”的手伸了过去。当冰冷的、饱含药液的棉签头毫无预兆地触碰到掌心一处翻卷的、还渗着组织液的破口时,一股尖锐的、如同无数细针同时刺入的剧痛猛地窜上神经末梢!他猝不及防地倒抽一口冷气,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嘶——”,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后仰。这钻心剜骨的疼,竟比扛着沉重的液压剪在废墟上狂奔十公里还要难熬百倍!
“疼就说,别硬撑!”护士长的声音似乎放软了一丝,手上的动作明显轻柔了许多。她小心翼翼地用棉签一点点滚动、擦拭,试图清理掉伤口深处顽固的泥沙和污垢,每一下都牵扯着林峰紧绷的神经。“你们啊,对付那些钢筋水泥比谁都狠,对自己的皮肉倒是一点都不上心!”
仿佛接收到了无声的信号,旁边的护士们也纷纷行动起来,拉着或扶着其他队员坐下。一时间,帐篷里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和牙齿咬紧的“咯咯”声。这些在废墟上面不改色的硬汉们,此刻一个个眉头紧锁,额角渗汗,龇牙咧嘴,却没有一个人喊出声来。袁朗的手正被一个年轻的小护士仔细地缠着纱布,缠到一半,他忽然扯动干裂的嘴角,低低地笑了:“啧,上回被这么仔细伺候着,还是新兵连那会儿,跑障碍摔的。”
给他包扎的小护士闻言,脸颊微微泛红,手上的动作却异常沉稳,声音细细的:“那不一样…新兵连是练出来的伤。你们这…是救人留下的功勋章。” 她指尖的轻柔与话语里的敬意,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温柔力量。
帐篷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棉签擦拭伤口时细微的“嘶嘶”声,剪刀剪断纱布的“咔嚓”声,以及护士们压低了嗓音、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叮嘱:“记住,这几天伤口绝对不能碰生水…”“纱布要是渗液或者湿了,立刻来找我们换…”“别不当回事,感染了麻烦就大了…” 一束金黄的阳光,恰好从帐篷顶端的缝隙斜射进来,光柱中尘埃浮动,温柔地落在一双双被白色纱布仔细包裹的手上。那层层叠叠的白色,在阳光映衬下,笨拙又圣洁,宛如开出了一朵朵沉默而坚韧的花。
角落里,一个年纪最轻的队员伤势最重,掌心几处血泡反复磨破,新肉刚露头又被磨烂,红肿溃烂得厉害。护士长亲自处理,用生理盐水冲洗时,他疼得浑身肌肉绷紧,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牙关咬得死紧,硬是一声没吭,只有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呜。护士长看着他扭曲却强忍的表情,深深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在废墟里抢人,刀山火海都敢闯,这点清理伤口的疼,倒怕了?”
那队员猛地梗起脖子,因为忍痛而涨红的脸上带着倔强:“谁…谁怕了!就是…就是有点…痒!” 这明显是嘴硬的辩解,却意外地戳中了大家的笑点。帐篷里紧绷的气氛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嗤”几声轻笑响起,随即蔓延成一片轻松的低笑。隔壁狼牙的帐篷也适时地传来何志军标志性的大嗓门,夹杂着夸张的呼痛:“哎哟!轻点!轻点啊护士同志!老子的手还要留着扛枪打靶呢!缠这么厚跟熊掌似的!” 这隔空的呼应,让两个帐篷里的笑意更浓了。
包扎完毕,每个人的手上都多了一副“白胖胖”的杰作。原本布满伤痕、骨节粗大的手掌,此刻被洁白的纱布严密地包裹着,显得笨拙又有些滑稽,像戴了一双双造型奇特的棉手套。护士长收拾好药箱,首起身,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一张张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以及那一双双被精心包裹起来的手。她脸上的严肃彻底褪去,眼神变得无比柔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她突然挺首脊背,对着这群坐着的、手上缠着“白手套”的队员,郑重地抬起右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队员们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帐篷里“唰啦”一声,所有人猛地站起,挺首腰板,缠着纱布的手艰难却无比坚定地举到额边回礼!动作整齐划一,带着军人刻入骨髓的本能。
“该我们谢你们才对。”林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放下敬礼的手。
“不,”护士长放下手臂,目光再次落在那一片醒目的白色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有星光在闪烁,声音清晰而有力,每一个字都敲在队员们心上,“是这些手,值得说谢谢。是它们,从地狱里,抢回了太多太多条命。”
军医和护士们提着药箱离开了,帐篷里留下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种奇异的宁静。刚才还“威风凛凛”的队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落在彼此那“白胖胖”的手上,都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点孩子气的腼腆和如释重负的轻松。袁朗举起自己那只被包得像馒头一样的手,对着阳光晃了晃,突然说道:“等这玩意儿拆了,咱们去帮老乡们搭新帐篷,怎么样?用这‘新手’!”
“好!”整齐的应和声在帐篷里响起,带着轻松的笑意和新的期盼。
帐篷外,午后的阳光正好,慷慨地洒下暖意,将帐篷布晒得暖洋洋的。那些被白色纱布温柔包裹着的手,此刻虽然暂时无法紧握冰冷的破拆钳,无法再承受千斤重压,却似乎握着比钢铁更柔软、也更沉重的东西——
那是被困者被抬出废墟时,紧紧抓住他们手臂传递的生的渴望;
是老百姓硬塞进他们手里的、带着体温的熟鸡蛋所承载的质朴感激;
是并肩作战、托举起生命时无需言说的绝对默契;
更是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下,正顽强萌动、亟待复苏的,无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