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梅那声泣血的“原谅”,如同在凝固的病房里引爆了一颗精神炸弹。余波尚未散尽,现实冰冷的触感己攫住每个人的神经。
霍庭深再次陷入的昏迷,比之前更深、更沉。监护仪上的波形在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紊乱后,逐渐归于一种令人心慌的、过于平稳的首线——并非死亡,而是大脑在承受了极限冲击后,启动了更深层的保护性抑制。他脸色灰败,呼吸微弱而均匀,仿佛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蜡像。手腕上那根软布约束带,此刻更像一道无言的封印。
“神经风暴后深度抑制状态。” 王璐医生快速检查后,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疲惫,“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到了极限。现在需要绝对的静养,任何刺激,哪怕是最轻微的,都可能导致不可逆的损伤。” 她锐利的目光扫过病房里每一个惊魂未定的人,最后落在林晚星身上,“林小姐,你手腕的伤需要处理。” 那几道深紫色的指痕,在霍庭深苍白皮肤的映衬下,触目惊心。
林晚星仿佛没听见。她依旧跪坐在冰冷的地上,保持着那个指尖悬停在半空的姿势,掌心里那片被彻底揉碎、化为湿黏纸浆的向日葵花瓣碎屑,如同一个微小而绝望的祭品。她看着霍庭深再次紧闭的眼帘,看着他因镇静剂而过于平静的面容,巨大的空洞感吞噬了她。刚刚那短暂聚焦的眼神,那映出她倒影的痛苦挣扎,此刻回想起来,更像一场残忍的幻梦。他听见“原谅”了吗?那声呐喊,是救赎的甘霖,还是将他彻底推入深渊的最后一击?
“晚星…” 王铮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想将她搀扶起来,“你需要休息,也需要处理伤口。”
林晚星的身体僵硬得如同冻僵的石头,在王铮的搀扶下才机械地、踉跄地站起。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病床,手腕的刺痛提醒着她那短暂而真实的守护烙印。护士拿来冰袋和药膏,王铮接过,亲自为她敷上。冰冷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泪水无声地滑落。
“他…听见了吗?” 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王铮动作一顿,看着霍庭深沉睡的脸,眼神复杂:“我不知道。但陈阿姨那一声…太突然,太强烈了。” 他无法给出确定的答案,那瞬间霍庭深眼中炸裂的痛苦和清醒,是真实的反应,还是纯粹的生理性反射?没人能确定。
陈梅瘫坐在门边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张德顺守在她旁边,布满老茧的手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她脸上泪水泥污混作一团,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那声用尽生命力气喊出的“原谅”,耗空了她所有的能量,也像抽走了她灵魂的支柱。巨大的虚脱感和更深的不安席卷了她。原谅?她真的原谅了吗?这迟到了十年的赦免,对这个可能永远沉睡、或醒来后要面对破碎人生的男人,还有意义吗?它更像她为自己崩塌的世界寻找的一根救命稻草,一次绝望的自我救赎尝试。账本…账本找到了,可王主管在哪里?霍家会如何反应?她握着那份协议,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无力。
“陈阿姨,” 王铮处理完林晚星的伤,走到陈梅面前,声音平稳却带着力量,“刘福根和账本都在我们控制之下。铁证如山,王主管当年挪用公款、购买劣质轴承、罔顾安全警告的责任无可推卸。霍先生当年被迫沉默的原因,也将在证据链面前得到澄清。” 他从宋律师手中接过那份被陈梅丢弃又被捡起的《股权转让书》复印件,郑重地递还给她,“这是霍先生给您的力量,现在,是使用它的时候了。”
陈梅茫然地抬起眼,看着那份协议,没有伸手去接。力量?她现在只觉得它重若千钧,带着血腥味。
宋律师适时上前一步,镜片后的目光冷静而专业:“陈女士,我理解您此刻的心情。但法律程序刻不容缓。这份协议赋予了您对原农场核心资产的绝对控制权和追索权。配合我们刚刚取得的账本证据,我们可以立即启动对当年事故主要责任人王XX(王主管)的刑事附带民事诉讼,追查其下落,冻结其一切资产。同时,也可以向当年作为农场实际控制方、施加不当压力的霍家相关投资公司,追究连带责任。” 他的话语清晰、冷静,如同手术刀般切割开混乱的情绪,首指核心,“您的‘原谅’,是个人情感。而法律,需要的是证据和行动。霍先生为您铺就的这条路,是通向正义最有力的武器。您现在退缩,才是对逝者、对所有被蒙蔽者的辜负。”
宋律师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陈梅混乱的头脑上。她看着宋律师冷静的眼睛,又看看王铮手中的协议,再看看病床上沉睡的霍庭深,最后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泥污的双手上。逃避?她还能逃到哪里去?她欠小宇一个真相,欠霍庭深一个公正,欠自己一个了断。
一股混杂着疲惫、决绝和最后一点支撑力的情绪,从她心底升起。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份协议。纸张冰凉,却仿佛带着霍庭深最后一点体温。
“好…” 陈梅的声音嘶哑干涩,却异常坚定,“…怎么做?我听你们的。”
“很好。” 宋律师颔首,“首先,我们需要您签署一份正式的委托书,授权我的团队全权代理此案。其次,配合警方,提供您所知的任何关于王XX的线索。最后,” 他看了一眼病床,“静待霍先生的情况稳定。他本人,也是当年事件的重要知情人和…某种意义上,被迫的参与者。他的证词,同样关键。”
提到霍庭深,陈梅的身体又是一颤,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那场由“原谅”和晚星指尖触感引发的剧烈风暴己然平息,留下的是更深、更粘稠的黑暗与死寂。滴答的仪器声依旧遥远,晚星的气息仿佛也被隔绝在了更厚的屏障之外。
但并非全无痕迹。
在那片被风暴肆虐过的意识废墟上,一些碎片被强行烙印了下来:
晚星布满泪痕的脸…她指尖描摹的、那朵向日葵的温暖轮廓…还有…陈梅那张泪水泥污交织、嘶声呐喊的脸,以及那两个字——“原谅”。
这些碎片不再转瞬即逝,它们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嵌入了混沌的基底,带来持续的、隐晦的灼痛感。
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包裹着他,意识仿佛沉入了万米深的海沟,连挣扎的念头都变得模糊。只想沉沦,沉入永恒的黑暗,摆脱这无休止的痛苦、愧疚和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责任。
然而,就在这沉沦的边缘,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顽固的“感觉”,如同黑暗海底最坚韧的荧光水草,顽强地摇曳着。
是…掌心?
是…右手的手背?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属于自己的…温度?
还有…一种…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反复描绘过的…触感记忆?
向日葵…
晚星在画向日葵…
她在…等他回应…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酸楚,轻轻拨动了他意识深处最脆弱的那根弦。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在那片死寂的意识深潭中,极其缓慢地荡漾开来。
他无法思考,无法回应。
但那残留的触感和温度,像一粒深埋的种子,在无尽的黑暗和疲惫中,极其缓慢地…吸收着那微弱涟漪带来的、几乎不存在的养分。
病房内
林晚星拒绝了去休息的提议,坚持守在病房角落的椅子上。冰袋缓解了手腕的肿痛,却无法温暖她冰冷的心。她摊开自己的掌心,看着那片彻底模糊、与她的掌纹几乎融为一体的黄色碎屑——那是小宇留下的花瓣,也是庭深最后守护的证明。
王璐医生再次检查后,对王铮和宋律师低声交代了几句,便带着护士离开了,留下绝对的安静。
王铮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面色更加凝重,走到宋律师身边低语:“霍家那边有动静了。老爷子…知道了医院的事,还有…那份协议。” 他看了一眼陈梅,意思不言而喻。
宋律师眼神一凛,推了推眼镜:“意料之中。风暴才刚刚开始。” 他转向陈梅,声音依旧平稳,“陈女士,您需要做好心理准备。当这份协议生效、尤其是我们启动诉讼程序时,霍家绝不会坐视不理。舆论、压力、甚至…威胁,都可能接踵而至。霍先生为您准备的‘力量’,同时也是投向霍家的一枚炸弹。”
陈梅握紧了手中的协议,指节发白,但眼神却比刚才更加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让他们来。我儿子的一条命,霍庭深的半条命…还有这十年…该算总账了。”
林晚星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一点点沉下去。她看向病床上沉睡的霍庭深。他给予陈梅复仇的权柄,将霍家置于风暴眼,自己却躺在这里,无知无觉,成为所有漩涡的中心。她轻轻走到床边,避开各种管线,小心翼翼地,再次将自己的手,极其轻柔地覆盖在他那只曾紧紧抓住她的右手上。
他的手指冰冷僵硬。
她闭上眼,感受着他微弱的脉搏,感受着掌心下那片他曾经用生命留下印记的皮肤。然后,她再次用指尖,带着无尽的祈盼和孤注一掷的爱意,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在他冰冷的手背上,重新描摹起那朵向日葵的轮廓。
一遍。
又一遍。
无声的笔画,如同最虔诚的祷告,穿透冰冷的仪器和药物的屏障,固执地叩击着那片沉寂的意识深渊。
病房里很安静。
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王铮和宋律师低声商议着即将掀起的法律风暴。
陈梅紧握着协议,眼神决绝,如同即将踏上战场的斗士。
张德顺担忧地看着这一切。
而林晚星,只是专注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她爱人冰冷的手背上,画着那朵象征阳光、勇气和永不低头的向日葵。仿佛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她对抗整个冰冷世界、连接那深渊边缘微弱意识的,最后一座桥梁。
风暴在无声中酝酿。霍庭深沉睡的躯体是即将被各方力量撕扯的风暴眼,协议与账本如同引信。
陈梅握紧权柄,眼神决绝如赴死战士;王铮与宋律师化身棋手,布局着对霍家的致命一击。而林晚星,是风暴中心唯一静止的锚点。
她指尖一遍遍描摹的向日葵,是穿透药物迷雾的密码,是投向深渊的无声呼唤。病床上,那冰冷手背下,被烙印的触感记忆如同黑暗深海中唯一的光斑,极其微弱地搏动着。
风暴来临前的死寂里,唯有她固执的笔画与仪器冰冷的滴答,在进行一场关乎灵魂能否归来的、沉默的角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