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修复工程,如同一台被注入澎湃动力的精密机器,在方文文夜以继日的指挥和埃里克博士的远程协作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推进。巨大的“航海钟摆”阻尼系统核心己安装完毕,复杂的导流管道和控制系统如同血管神经般遍布钟楼主体,只待最后的联动调试和古董钟本身的全面修复。
方文文成了工地上最忙碌也最耀眼的存在。她穿着合身的工装,长发束起,穿梭于钢铁骨架之间,用清晰的指令和精准的判断指挥着各个工种的协同。她脸上的苍白被健康的红晕取代,眼神明亮锐利,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种令人信服的自信和专业气场。那个雨夜手腕上留下的无形啮痕,被她用高强度的工作和刻意的专注,深深地掩埋起来。只有在偶尔目光与同样在工地巡视的周沉相遇时,那刻意维持的平静才会被瞬间打破,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随即又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投入到工作中。
周沉也仿佛彻底遗忘了那个失控的雨夜。他依旧是那个掌控全局的磐石资本总裁,出现在工地的频率更高,目光更加锐利,对细节的要求近乎苛刻。只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会走到她身边,询问具体的进度或难点。他通常站在高处,隔着一段距离,沉默地审视着一切。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工作上的交流高效而精准,通过图纸、邮件和简短的会议指令完成,却刻意避开了任何私人化的、可能唤起那晚记忆的接触。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比之前更加微妙,也更加令人窒息。
这天深夜,整个工地终于彻底安静下来。方文文独自留在钟楼顶层的核心控制室。巨大的操作台上,堆满了各种仪器、图纸和拆解开的古董钟精密部件。她刚完成对擒纵轮系统的一次关键微调,此刻正坐在高脚凳上,就着工作台明亮的灯光,仔细擦拭着一块刚刚修复好的、有着精美雕花的黄铜齿轮。冰凉的金属在灯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每一个齿尖都经过了她耐心的打磨,光滑而精准。
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她享受着这种与冰冷机械独处的宁静,指尖感受着金属的细腻纹理,仿佛在与一个古老而忠诚的灵魂对话。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放在操作台角落里的背包。背包侧袋里,露出了那个深蓝色信封的一角——瑞士制表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擦拭齿轮的动作,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她盯着那抹蓝色,眼神变得复杂而遥远。
梦想的殿堂,父亲的遗愿,顶尖的技艺传承…那扇门,曾经是她人生唯一的目标。现在,它就静静地躺在那里,触手可及。只需一个决定,她就可以远离磐石资本这复杂的旋涡,远离那个让她心慌意乱、无法掌控的男人,远离林曼残留的阴影,去追寻纯粹的时间艺术。
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冰凉的齿轮齿尖,光滑而精准的触感,如同她过去二十五年规划清晰的人生轨迹。然而,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另一幅画面:巨大的配重舱发出沉稳的嗡鸣,冰冷的钢铁在她掌心下搏动;雨夜里他滚烫的手掌握住她的手腕,眼神灼热而失控;董事会上他掷地有声的宣告:“她,是我周沉认定的、磐石资本不可或缺的重要一员!”;还有…他站在高处,隔着人群投来的、那深沉难辨的目光…
“分针的刻度…”方文文喃喃自语,指尖停在齿轮的一个齿尖上,仿佛那是表盘上一个具体的时刻。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操作台,望向窗外沉睡的城市。无数灯火如同星辰,每一盏灯下,或许都藏着一个被时间裹挟、不断做出抉择的灵魂。
她的指针,曾经坚定地指向瑞士。而现在,在这片由钢铁、齿轮、承诺和一份无法言喻的悸动构成的复杂磁场里,那根指向未来的分针,似乎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在梦想与责任、远方与当下、纯粹技艺与复杂羁绊的刻度之间,剧烈地摇摆、震颤,迟迟无法落定。
冰凉的齿轮在她掌心,仿佛有了重量,也仿佛带着无声的质问:你真正想要校准的,究竟是哪一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