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在黎明时分渐渐退去,像一头筋疲力尽的野兽,拖着沉重的步伐隐入海的深处。空气中还残留着湿咸的味道,地面上散落着被风卷来的树枝和碎石。我站在门楼前,抬头看着这座古老的建筑。天光从乌云的缝隙中洒下,落在斑驳的砖石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金色。昨夜的狂风虽己停歇,但门楼西侧的裂缝却更显狰狞,像一张张开的嘴,吞噬着晨曦的光。
林工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把铁铲,脸上带着几分倦意。她昨夜几乎没合眼,指挥工人加固到凌晨,嗓子都喊得有些沙哑。“陈工,裂缝比预想的深,得仔细检查。” 她蹲下身,用铲尖轻轻敲了敲裂缝边缘,砖屑簌簌落下,露出更深的缝隙。
我点点头,蹲在她身旁,用手电照进去。光束在裂缝中游走,照出一片粗糙的内壁,隐约还有些黑色的痕迹,像被火燎过。我皱起眉:“这不像是自然开裂,像是人为凿的。”
林工闻言,停下手里的动作,目光变得锐利。她接过手电,仔细照了照,眉头越皱越紧。“你说得对,这痕迹太整齐了,像凿子留下的。里面可能有东西。”
“东西?” 我一愣,心跳莫名加快。昨夜那幅壁画的影子又浮现在脑海——“缘起缘灭,情深不寿”,模糊的恋人身影仿佛在裂缝深处低语。
她没多说,起身拿来工具箱,翻出一把细长的探针,小心翼翼地伸进裂缝。我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扰了什么。探针深入了几厘米后,她的手忽然一顿,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有东西挡着,硬的,像金属。”
“金属?” 我心头一震,忙凑过去。她轻轻拨动探针,裂缝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叮”,清脆而空灵,像敲击铜铃的声音。
我们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燃起了一丝好奇。林工放下探针,换上一把小锤和凿子,轻敲了几下。砖石碎裂的声音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刺耳,几块碎砖落下后,一个暗格露了出来。暗格不大,只有拳头大小,里面躺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铜片,边缘刻着繁复的花纹,像某种古老的信物。
我伸手拿起铜片,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掌心却像被烫了一下。那花纹似曾相识,像极了我高中时在历史课本上见过的《岭表录异》插图——一种记录岭南奇闻的古书。我的心跳得更快了,低声喃喃:“这不会是…”
林工接过铜片,翻来覆去地看,语气里带着探究:“像是某种信物,或者标记。门楼建于明代,这东西可能是当时留下的。” 她顿了顿,抬头看我,“你认识?”
我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有点像《岭表录异》里的图案。那本书我高中有印象,讲的是岭南的怪谈和风物。不过…这跟门楼有什么关系?”
她没急着回答,把铜片放进随身的布袋里,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台风刚过,项目组今天休息。晚上我查查资料,明天告诉你。”
我“嗯”了一声,目光却离不开那条裂缝。铜片的出现像一颗石子,砸进我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我想起了花伊绮,想起她曾说过的一句话:“历史是活的,总会留下点什么。” 那是大三暑假,我们一起在图书馆翻古籍,她指着一页发黄的书纸,笑得像夏天的风。如今,她远在德国,而我却在这滨海小城,触碰到了一片历史的碎片。
中午,太阳完全升起,海面上的雾气散去,露出清澈的蓝。我和林工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回了临时宿舍。宿舍是村里的一栋老屋,木地板踩上去吱吱作响,窗外是风平浪静的海。昨夜的疲惫涌上来,我躺在床上,闭上眼却睡不着。脑海里全是那块铜片和壁画的影子,像两根线,在我脑子里纠缠不清。
我翻身下床,走到窗边,推开窗。海风吹进来,带着淡淡的咸味。我低头看向手里的笔记本,昨夜我随手记下了壁画上的字:“缘起缘灭,情深不寿”。现在想想,这八个字像一把钥匙,或许能解开铜片的秘密。我翻开手机,搜索《岭表录异》,却只找到零散的简介,说是明代笔记体杂录,记载了岭南的奇人异事,书早就失传,只有几页拓本流传下来。
正想着,林工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册子。她见我盯着手机,笑了笑:“查得怎么样?”
“没查到多少。” 我放下手机,指了指她手里的册子,“这是什么?”
“村里老张给的,说是从他爷爷那传下来的,是一本地方志的残本。” 她把册子递给我,“我翻了翻,里面提到门楼,说是明代一个商贾建的,背后有段故事。”
我接过册子,纸页脆得像秋天的叶子,一碰就怕碎。翻到中间,果然有一段关于门楼的记载:“嘉靖年间,商贾梁氏建门楼于海滨,欲镇风浪。楼成之日,梁氏携妻登楼,忽遇大风,妻坠海殒,梁氏悲痛,刻壁画于内壁,题曰‘缘起缘灭,情深不寿’,后不知所踪。” 再往下,字迹模糊,只剩几句残词:“铜符…秘…海…”
我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林工:“这铜片,会不会就是梁氏留下的?”
她眯起眼,沉吟片刻:“有可能。地方志里没写全,但铜片和壁画的时间吻合。或许,门楼不只是建筑,还是个纪念碑。”
“纪念碑…” 我喃喃重复,脑海里浮现出壁画上那对恋人。梁氏和他的妻子,会不会就像我和花伊绮,命运开了个残酷的玩笑?我摇摇头,甩开这念头,转而问:“那铜片上的花纹呢?”
林工从布袋里拿出铜片,放在桌上,用手机拍了张照:“我发给一个朋友,他是文物专家,看看能不能认出来。明天应该有消息。”
我点点头,心里的好奇却像潮水,越涨越高。铜片静静地躺在桌上,锈迹斑驳,像在诉说一段被风沙掩埋的往事。我忽然想起昨夜的梦,梦里我站在一座石桥上,身后是大海,面前是花伊绮模糊的身影。她朝我伸出手,却在触到我指尖时化成灰烬。那一刻,我醒了,满身冷汗。
下午,我和林工又去了门楼,检查加固情况。裂缝己经被钢筋和灰浆填满,表面看不出昨夜的狼狈。我站在壁画前,手电光重新照上去,那对恋人的轮廓依然模糊,像被时间磨平了棱角。我摸了摸墙面,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心中却涌起一种莫名的亲近。或许,我和梁氏一样,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过去和解。
夕阳西下,海面染上一层金红。林工站在门楼外,眺望远方,短发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她忽然转头看我:“陈工,你说,人为什么总放不下来?”
我一愣,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我低头想了想,苦笑道:“因为有些东西,藏得太深,挖不出来。”
她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海。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和我一样,也背着一段不愿触碰的过去。
夜幕降临,我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手里握着那本残缺的地方志。窗外,海浪拍打着礁石,一声声,像历史的回音。我闭上眼,脑海里是铜片、壁画,和花伊绮当年的笑脸。裂缝里的秘密还未解开,但它己经在我心里凿出了一道缝隙,让光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