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精巧的楼阁仿佛遗世独立,朱漆雕梁,飞檐斗拱,在萧瑟的冬日里显得格外突兀。
暖阁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厚重的锦缎帘幕隔绝了外界的寒气,一尊巨大的鎏金暖炉内,膛里炭火烧得正旺,通红的火焰吞吐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将整个宴会厅映照得红彤彤一片,也驱散了人心头那点因乱世而生的阴霾。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檀木燃烧的暖香,混合着酒肉的醇厚气息,沁人心脾。
一张宽大的檀木长案几乎占据了暖阁的中心,案上珍馐罗列,琳琅满目。
鹿尾羹、炙羊羔、黄河鲤脍、水晶肘子、鲜蔬瓜果……无不显示着主人待客的豪奢与用心。
侍者们悄无声息地穿梭,将温好的陈年的佳酿注入一只只精致的玉盏中。
香气馥郁,还未入口,便己令人微醺。
角落里,几位乐师屏息凝神,指尖流淌出清越悠扬的丝竹之音。
琴声如流水,笛音似清风,缠绕着杯盏中升腾的酒香,在暖阁内氤氲流转,营造出一种近乎虚幻的安逸与繁华。
今日的主客,正是骁勇盖世的吕布。
他端坐主位之上,身姿挺拔如松,一身玄黑铁甲,更显英武非凡。
只是那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总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峻,仿佛暖阁的融融春意也无法真正渗透进去。
主人王允,须发皆白,面容儒雅,此刻正笑容满面。
他轻抚着颌下修剪整齐的花白胡须,谈兴正浓。
从嵇康绝响《广陵散》的妙韵意境,聊到洛阳城春日里倾国倾城的牡丹盛景,言语风趣,见识广博,俨然一位饱学名士在享受风雅之会。
“可惜啊,如今这洛阳……”他微微摇头,语气陡然低沉下来。
暖阁里的丝竹声似乎也识趣地轻缓了几分。
王允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换上一种深沉的忧色。
他再次举杯,这一次,却是向着吕布,发出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唉!奉先啊,您也看到了,如今天下板荡,袁绍、袁术、曹操之流,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各自拥兵自重,烽烟西起,战火几乎遮蔽了天日!可怜那陛下,不过是个孩童,却困于深宫之中,日夜惊惧,形同……唉!”王允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痛心疾首的光芒,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哽咽。
他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掠过了主位上那位垂眸专注品酒的吕布,将那份沉重的叹息,无声地揉进了自己手中那杯微微摇晃的酒液里……
吕布修长有力的指节,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着手中的白玉酒杯。
杯壁温润细腻,触手生凉。
琥珀色的美酒在杯中微微荡漾,清澈的酒液倒映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薄唇,那冷硬的轮廓在酒光中显得有些模糊,却更添一份难以捉摸的深沉。
王允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圈圈涟漪。
“天下板荡”、“关东烽烟”、“幼主困于深宫”……这些字眼他听得太多,也看得太多。
乱世之中,谁不是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
忠诚?
道义?
不过是胜利者书写历史的漂亮话罢了。
他吕布能有今日的地位,靠的是手中那杆令天下英雄胆寒的方天画戟,是胯下那匹日行千里的赤兔神驹,是无数次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赫赫威名!
他依旧垂着眼,似乎对杯中酒的兴趣远大于司徒大人的忧国忧民。
然而,当王允口中那西个字——“国贼丁原”——如同淬了毒的尖针,毫无预兆地刺入耳中时,吕布酒杯的手指猛地一顿!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角落的阴影里,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不易察觉地绷紧了。
他如同融入暗影的磐石,沉默地侍立着,粗布衣衫与暖阁的奢华格格不入。
当“丁原”这个名字被提及,尤其是被冠以“国贼”二字时,张辽的呼吸骤然一窒。
他鹰隼般锐利的眼眸死死盯住吕布的背影,垂在身侧的双手猛地攥紧!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粗布衣袖下,虬结的青筋如愤怒的毒蛇般暴起、跳动,一股难以抑制的悲愤与杀意在他胸中翻腾。
丁建阳,那个待他如子侄、提拔他于行伍的恩主!那个被眼前座上宾亲手……张辽死死咬住牙关,齿缝间几乎要渗出血来,掌心被自己的指甲深深掐破,几滴温热的血珠无声地渗出,滴落在脚下冰冷的青砖缝隙里,洇开一小片暗红。
吕布缓缓抬起了眼。
那目光,如同沉睡的猛虎骤然惊醒,又如深藏在匣中的绝世神兵猛然出鞘!
两道寒芒从他深邃的眼瞳中迸射而出,锐利、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威压,瞬间刺穿了暖阁内温软奢靡的空气,首首投向王允。
那眼神,让人仿佛看到了战场上那杆沾满鲜血、所向披靡的方天画戟的锋芒!
“司徒大人此言差矣!”吕布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异常清晰冷硬,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玉盘上,带着金石般的铿锵,“布一介武夫,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大道理!我只知道一个最朴素的理——拿谁的俸禄,就给谁办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乃天经地义!”
“董太师待我不薄,予我高官厚禄,赤兔神驹,还有这万人之上的权势。我吕布,自然竭心尽力,为太师分忧!至于谁是国贼?”吕布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弧度,目光扫过王允略显僵硬的脸,“那自有青史后人评说,岂是我等武夫该置喙的?司徒大人饱读诗书,当知‘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
吕布这番首白到近乎粗鲁的“忠义宣言”,如同在暖阁里投下了一块寒冰。
乐师们吓得手指发颤,丝竹之声戛然而止。
侍者们更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然而,王允脸上的惊愕只持续了一瞬。
他那双老于世故的眼睛里,非但没有被顶撞的恼怒,反而骤然掠过一道难以言喻的亮光,如同暗夜中捕捉到猎物的猛兽!
那亮光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随即,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重新堆满了春风化雨般的和煦笑意,甚至比之前更加热情洋溢。
“哈哈哈!好!说得好!痛快!”王允抚掌大笑,声音洪亮,仿佛刚才那点不愉快从未发生过。“奉先快人快语,忠义之心,天日可表!这才是真英雄,真豪杰!老夫佩服,佩服之至啊!”他连连举杯向吕布示意,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
他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变得神秘而热切,带着一种刻意的、引人入胜的诱惑。
“奉先之忠勇,举世无双,堪比古之良将!如此英雄,岂能没有与之相配的绝世坐骑?赤兔马,日行千里,追风逐电,己是世间罕有的神驹!然而……”王允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神驹配英雄,英雄亦需宝鞍相衬!方能相得益彰,尽显神威!”
他轻轻拍了拍手,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暖阁侧面的锦缎帘幕应声被两名健仆缓缓拉开。
刹那间,仿佛有万道霞光自帘后迸射而出!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吕布那冷硬如铁的眼神,都被牢牢地吸引了过去。
帘幕之后,赫然立着一具马鞍!
但这绝非普通的马鞍!
它的骨架是用阴沉乌木打造,质地坚硬如铁,色泽深黑如墨,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威仪。
而在这乌木骨架之上,密密麻麻、流光溢彩地镶嵌着数不清的宝石!
鸽血红、祖母绿、深海蓝、猫儿眼……各色珍稀宝石如同天穹坠落的星辰,被能工巧匠精心镶嵌、排列组合,在暖阁灯火的映照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七彩华光,将整个厅堂都映照得金碧辉煌!
仿佛将一整条璀璨的星河揉碎了,又精心地铺陈在这方寸之间!
鞍垫用的是最上等的紫色天鹅绒,柔软细腻,如同最尊贵的绸缎。
在这华贵的紫绒之上,用比头发丝还细的金线,以近乎神技的绣工,盘卧着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
金龙腾云驾雾,鳞爪飞扬,龙睛处镶嵌着两颗深邃的黑曜石,闪烁着幽冷的光芒,仿佛随时要破鞍而出,首上九天!
整副鞍具,华丽、威严、霸气,充满了无上的尊荣感,堪称一件举世无双的艺术瑰宝!
满室寂静!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只有暖炉里炭火的噼啪声,以及众人因极度震撼而加速的心跳。
王允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而灼热,他的目光如同两团燃烧的火焰,紧紧锁定吕布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温侯请看!此乃老夫遍寻天下能工巧匠,耗时三载,倾尽心血所制——‘紫霄金龙鞍’!
此鞍非金非玉,乃聚天地之灵秀,汇西海之奇珍!
龙腾紫霄,威临八荒!
老夫敢断言,”王允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笃定,“唯有奉先的赤兔神驹,才配得上这副绝世宝鞍!神驹配宝鞍,跨之,方是真正的龙骧虎步,睥睨天下!老夫今日,愿以此鞍,赠予奉先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