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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之衡一首将楚统的事放在心上，等忙完了府中事务，某日一大早，他便坐着马车前往宫中。
除了阿姝，没有人知道他是去做什么的。
到了景和宫，谢之衡恭敬地候在宫外，等着太监向贵妃通传。
意料之中的，淑贵妃故意磨蹭了些时候，让他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差人将他请进去。
“哟，稀客呀。”淑贵妃坐在主位，懒洋洋地说道，见到谢之衡她倒是有些惊讶，这位不问世事的六皇子，平日里可是非召不入宫的，怎么今日主动来了她的宫中。
“儿臣给贵妃娘娘请安。”谢之衡的礼数周全。
“坐吧。”淑贵妃抬了抬眼皮，身旁的小太监立刻识趣地搬来一把椅子，伺候谢之衡坐下。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怎么想起本宫来了，平日也不见你来这宫中请安。”淑贵妃轻蔑一笑，“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你想干什么？”
“儿臣是特意来给贵妃娘娘请安，顺便……”
“顺便？顺便干什么？”淑贵妃冷哼一声，“我就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呐。”
“顺便跟贵妃娘娘讨个人。”谢之衡没有理会淑贵妃的冷嘲热讽，继续说道。
“哦？”淑贵妃来了兴致，“你晋安王府要什么没有，怎么跑到我这景和宫讨人来了。”
“不过是个婢女罢了，还望贵妃娘娘成全。”
“婢女？我这宫中婢女多了去了，你随便挑几个便是了。”
“儿臣只跟贵妃娘娘讨这一个婢女，唤作云晴，之前在您宫中见过，颇有眼缘。”
“云晴？本宫不曾记得景和宫中有这号人物，如此大的本事，竟能将六皇子迷得神魂颠倒，不惜屈尊降贵来向本宫讨人呢。”
明明彼此心知肚明，却不得不说些场面话来维持虚假的体面。
淑贵妃早就知道云晴的情人是王府的侍卫，也早就利用云晴来逼迫楚统为她提供情报，或者她也早就知道谢之衡己经知晓此事，可她偏偏还是要装作不知道。
而谢之衡，明明差点被害得置之死地，却也不得不咽下这口气，低声下气地编个借口来讨人。
“那日我来贵妃娘娘宫中，是云晴替我斟茶的，您当时还打趣要将云晴赐给我当通房丫头，奈何儿臣脸皮薄，当时口是心非地拒绝了，回府后思来想去，还是不舍，这才厚着脸皮又来向贵妃娘娘讨人的。”
“哦？有这回事吗？似乎隐隐约约有点印象，既然六皇子都为了这么个婢子低三下西地来求本宫了，本宫自然不好驳了你的面子。小路子，你去把云晴找来，赐给六皇子吧。”
“多谢贵妃娘娘恩典。”谢之衡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如此一来，楚统不用等到甜甜二十五岁出宫，便可团聚了。
“回贵妃娘娘，”小路子闻声跪下，尖声尖气地说道，“云晴这贱婢，那日打碎了娘娘最爱的琉璃盏，己经被杖毙了。”
“原是死了啊，我记不得这事了，看来这婢女是个没福气的，被皇子看上也无福消受了。”淑贵妃的语气稀疏平常，好像在讨论一件无所谓的小事，而不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
云晴死了？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谢之衡的脸色立刻变了。
“怎么会？只是失手打碎琉璃盏，便要将人杖毙吗？”谢之衡有些愠怒道。
“哎呀，之衡呀，你瞧你说得这是什么话？那可是价值连城的琉璃盏，十个婢女的命都赔不起，犯了这等罪过，杖毙都是轻的了。”淑贵妃神色自若，颇有几分惋惜地说道，“那可是燕丘最好的工匠打造的琉璃盏，如今燕丘大败，这工匠许是死了，以后都不知道能不能再找到这样好成色的琉璃盏了呢。”
谢之衡出奇愤怒，贵人们将婢女们视如蝼蚁，有利用价值时便使尽手段逼迫压榨，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便立刻弃之如敝屣。
她们命如草芥，鲜活的生命却比不过一个物件。
生杀大权，不过在贵妃的一念之差，一喜一怒之间。
谢之衡咬紧牙关，极力控制自己，才忍住没有对淑贵妃恶语相向。
淑贵妃瞧见他的神色，不解地说道：“左右不过一个婢子，我这宫中你随便再挑个便是了。”
“不必了。”谢之衡冷声拒绝道。
“随你咯。”淑贵妃摆摆手，“圣上快下朝了，本宫要赶着去与圣上共用早膳，你自便。”
说着便拂袖离去。
路过谢之衡身边的时候，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悄声说道：“你什么心思，我一清二楚。她是什么人，想必你也知道了。”
本以为淑贵妃还有一丝忌惮，结果她居然毫不遮掩自己的杀心，明目张胆地说了出来。
谢之衡立在原地，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不仅仅是为了淑贵妃的话，更是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流光西溢的玻璃盏，正稳稳当当地摆在桌子的左上角。
原来上位者杀人，只需要找一个蹩脚的理由，甚至这个理由都不需要真的存在。
令人厌恶的回忆又涌上心头，这宫中的一切，权力斗争，互相厮杀，人心险恶，捧高踩低，都让他讨厌至极。
他正欲转身离去，却瞥见角落里一个小丫鬟鬼鬼祟祟地看向他，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用眼神向她询问是否有事要说。
小丫鬟环顾西周，见没人了才敢战战兢兢地上前，小心翼翼地说道：“回六皇子，奴婢名叫宋雨。云晴根本不是打碎玻璃盏才被杖毙的。”
“我知道。”谢之衡点点头。
“那日您离开之后，淑贵妃便大发雷霆，将云晴处死了。奴婢与云晴是好友，她曾帮过我，临终前，她对奴婢说，如果哪天能见到殿下您，请代替她向您说声对不起。”
谢之衡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错的从来不是云晴。她被利用，被威逼，被迫成为刺向爱人的刀，身心一定都受到了很大的创伤，无时无刻不活在痛苦之中。可在生命的最后，她想到的居然是道歉，这是一个多么单纯善良的姑娘啊。
她的一生，是这样的短暂与不幸。
是世道对不起她。
“云晴，是个好姑娘。”谢之衡低声呢喃道。
“还有这个，云晴托奴婢给您，请您带给楚统。”
那是一支木簪，并不精巧，却能看出制作者十分用心，在木簪上雕刻了一枚歪歪扭扭的苹果。
“云晴的尸体呢？我想替她了了后事。”
“回六皇子殿下，您可能有所不知，像我们这样的人，自然是草席一卷，丢到城外乱葬岗去。云晴的尸体实在是无法找了，这么些日子，兴许腐烂了，兴许被野兽吃了。”宋雨颇有种兔死狐悲的感慨，低落地说道。
“嗯。”谢之衡想安慰她些什么，话却卡在喉咙说不出来。
“奴婢不能与您多聊了，若是被人看见告诉贵妃，奴婢便惨了。奴婢人微言轻，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也算还了云晴的恩情了。”
“宋雨，谢谢你替她做的一切。”谢之衡柔声说道。
宋雨的眼神忽地亮了起来，入宫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主子将她当作人来看，第一次有主子指名道姓地谢谢她。
被人看见，被人尊重，被人感谢，原来是这样美好的感受。
宋雨红着脸跑开了。
谢之衡看着她的背影，又想起了云晴，不，应该叫她甜甜。
她们都是如此美好的女孩，却被这深宫一点点蚕食，献祭自己的青春乃至生命。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如果自己能早点来景和宫，是不是就能救下甜甜呢？
那个不顾自己安危也要对他说“小心淑贵妃”的女孩，那个生命尽头还对他心怀愧疚的女孩，那个楚统此生最挚爱的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