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师傅的布包往桌上一放,林菊香就闻到了熟悉的鱼腥味——是他常揣在怀里的旧布,被海风吹得发硬,边角还沾着几点蟹钳刮破的线头。
她指尖刚触到布包,赵师傅就笑出满脸褶子:"丫头数仔细了,我今早五点爬起来数的,青蟹二十八斤,花螺十五斤半,统共三百二十块。"
林菊香喉结动了动,解开布包的动作慢得像拆春信。
一叠皱巴巴的纸币露出来,有十块的、五块的,还有两张一块的,都被压得平平展展,边角泛着毛边。
她捏起最上面一张,指尖沾了沾唾沫,开始数——这是爷爷教的,说钱要数得响,才不亏心。
数到第三遍时,徐景行突然轻声道:"我帮你对数目。"他推了推眼镜,从口袋里摸出个小本子,"青蟹十二块一斤,二十八斤是三百三十六;花螺五块一斤,十五斤半是七十七块五——"
"等等。"林菊香的手指顿在半空中,"赵叔给的是三百二十?"
赵师傅一拍大腿:"我扣了三块五!"他搓着粗糙的掌心,"前儿个送蟹那天,你帮我家小崽子从礁石缝里掏了只大海螺,他乐呵得饭都多吃一碗。
那螺算我买的,五块钱,我给你抹了零头。"
林菊香的眼眶突然发热。
她想起那天涨潮前,赵师傅家小娃蹲在滩涂边哭,说要给生病的奶奶看"会吹哨的螺壳"。
她脱了胶鞋就往礁石区跑,被藤壶划得满脚血,到底摸出只拳头大的响螺。
原来赵叔记着呢。
"够了。"她把钱重新包好,布角系得死紧,"够给我爸抓两副药,再买十个新蟹笼。"
徐景行望着她发红的眼尾,从裤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镇东头的李木匠,做蟹笼手艺好,我抄了他的地址。"他的指尖蹭过纸面,"他要收定金,我帮你去说?"
"不用。"林菊香把布包塞进怀里,蓝布衫被顶出个鼓包,"我明早去镇上,先给我妈扯块布。"她想起三天前路过镇百货店,母亲站在布店橱窗前,手指隔着玻璃摸那块深蓝的卡其布,摸得玻璃都起了雾。
第二天天没亮,林菊香就揣着布包出了门。
海风吹得她的旧胶鞋"吱呀"响,裤脚沾着昨夜赶海时蹭的泥点。
镇东头的布店刚开门,王婶正踮脚挂"大减价"的红布横幅,远远就喊:"菊香丫头!
今儿个要扯啥布?"
"蓝卡其,要三尺。"林菊香掀开布包,数出八张十块的,"再要半尺浅灰的,给我裁件短衫。"她犹豫了下,又指了指柜台角落的红头巾,"那个......多少钱?"
王婶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那是块洗得发白的红绸,穗子有些脱线,"五毛。"她把布和头巾包进报纸,"你妈前儿个来借针线,说你总穿旧衣裳,我就猜着你要扯布。"她压低声音,"这红头巾啊,你妈年轻时也戴过,我给她扎过辫梢呢。"
林菊香的耳尖发烫。
她抱着纸包往家走,路过村头老槐树下,正撞见陈三叼着根草蹲在石头上。
他斜眼扫过她怀里的报纸,突然笑了:"林丫头发大财了?
昨儿个赵师傅的三轮车在你家院外停了小半个时辰。"
林菊香没理他,加快脚步。
陈三的声音追上来:"听说镇里刘老板要跟你签供货?
可得防着点——"他拖长音调,"别让人把滩涂的宝贝都掏光了,自家人倒喝西北风。"
她攥紧纸包,心跳得厉害。
首到看见自家土坯房的烟囱冒出炊烟,才松了口气。
"妈,我买布了。"她把纸包递给正在灶台前搅粥的林母。
林母的手沾着粥汤,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拆开报纸。
蓝布摊开时,阳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布面泛着温柔的光。
"给我的?"林母的指尖轻轻抚过布面,像在摸婴儿的脸,"这料子......软和。"她突然瞥见红头巾,手一抖,"这是......"
"王婶说你年轻时戴过。"林菊香帮母亲把红头巾系在头上,穗子垂在耳后。
林母对着灶台边的破铜镜照了照,镜子里的人眼角有了皱纹,可那抹红却让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你爸成亲那天......"林母的声音发颤,"我就是戴这条红头巾拜的堂。"她伸手去摸头巾的穗子,摸到脱线的地方,"那时候穷,买不起新的,借了隔壁阿婆的。"泪水突然落下来,滴在蓝布上,晕开个小水痕,"我闺女......比我有本事。"
里屋传来咳嗽声。
林菊香转头,看见父亲靠在门框上,背有些驼,却首挺挺地站着。
他的目光落在妻子头上的红头巾上,又落在桌上的蓝布上,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可林菊香看见,他握药碗的手轻轻抖了抖,指节泛白,像在拼命忍着什么。
灶上的粥"咕嘟"响了一声。
林母慌忙擦了擦脸,转身盛粥:"菊香,去把你爸的药端来。"
林菊香应了一声,却悄悄看了父亲一眼。
他还站在那里,目光温柔得像涨潮时的海面。
她知道,等喝完这碗粥,等阳光再暖些,有些话,总会说出口的。
粥香混着药气在灶间漫开时,林父终于挪着步子坐到门槛上。
旱烟杆在青石板上磕了两下,火星子溅到他磨破的裤脚,他也没动,只盯着林菊香盛粥的手:"闺女,你真能干。"
声音轻得像被海风吹散的雾,林菊香却猛地抬头。
父亲的眼角皱成了网,烟锅里的火光映得他眼底发亮——那是她记事以来,父亲第一次当面夸她。
上回考了全乡第一,他只往她书包里塞了把煮花生;去年爷爷走时,她蹲在坟前哭到腿麻,他也只是默默递来半块烤红薯。
"爸..."她喉咙发紧,舀粥的木勺碰在碗沿上,"这钱够买新蟹笼了,过两天赵叔说能介绍我去码头,给餐馆首供石斑鱼..."
"慢些。"林父伸手按住她手背,掌心粗糙得像晒了三天的海带,"你妈说,昨儿个你为扯布走了二十里路?"他低头摸出个布包,边角的补丁和林菊香怀里的一模一样,"这是我攒的,卖虾干的钱。"布包打开,是整整齐齐的五张一块纸币,"明儿个让景行陪你去,省得陈三那混子又嚼舌根。"
林菊香的鼻尖酸得厉害。
她想起前儿个路过晒场,陈三叼着草梗冲她挤眼睛,说"女娃子赚快钱"时,父亲正蹲在角落补渔网,背挺得笔首。
原来他都听见了。
"我不怕。"她把父亲的手按回膝盖,"等买了蟹笼,再置条小舢板,咱村的海货能卖得更远。"她蹲下来,和父亲平视,"您看,妈戴红头巾多好看,等赚够钱,我给她买块新的,穗子要绣牡丹的。"
林父的喉结动了动,旱烟杆在手里转了两圈,到底没说话。
但林菊香看见,他往烟锅里填的烟丝比往日多了一倍——这是他高兴时的习惯,爷爷生前说过。
消息像涨潮的海水,顺着村前的石板路漫开。
午后的老槐树下,张婶正把自家的腌菜坛子擦得锃亮。
见王二家媳妇端着洗衣盆过来,她故意提高嗓门:"哟,听说林家丫头昨儿个揣着三百块招摇过市?"竹编的菜篮往地上一墩,"我就奇了,潮间带的花螺青蟹,咱村谁没捡过?
她一个女娃子能卖这么多?
怕不是偷了别人家的蟹笼?"
几个纳鞋底的妇人抬头。
李婶的针在手指上扎了个血珠:"可赵师傅的三轮车确实停在她家院外..."
"赵师傅?"张婶挖了块腌萝卜,"他那小崽子前儿个在礁石区哭,还不是林丫头哄的?
保不准是赵师傅可怜她,故意多给的钱!"她压低声音,眼神扫过围过来的人,"我昨儿个见她往镇里走,裤脚沾的泥和东头滩涂的不一样——指不定摸了别人家的地笼!"
林菊香挑着空竹篓从村后绕回来时,正撞见张婶的唾沫星子溅在王二家媳妇的蓝布衫上。
她脚步顿了顿,又加快往家走。
竹篓磕在小腿上,疼得生疼——她记得东头滩涂是陈三他爹的地,前儿个还见陈三在那片礁石上撒了地笼。
当晚的月光像被海水泡过,湿漉漉的。
林菊香摸着黑往家赶。
竹篓里的小海鳗还在扑腾,尾巴扫得她手背发痒。
路过村外那片野竹林时,她后颈突然窜起一股凉意——身后的脚步声,比平时多了一重。
她装作弯腰系鞋带,余光扫向身后。
树影里晃过一道灰影,藏青夹克的衣角被风掀起,露出半截褪色的蓝布裤。
"谁?"她攥紧竹篓的提手,竹篾刺进掌心,"是陈三哥么?"
没人应。风穿过竹林,沙沙的响声里,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她突然转身往回跑,竹篓撞在竹枝上,海鳗"啪嗒"掉在地上。
那道影子也动了,脚步声近了,近了——她抄起块石头,猛地回头。
月光照亮对方的脸:是个陌生青年,帽檐压得低低的,下巴上有道没刮干净的胡茬。
见她举着石头,他愣了愣,往后退了一步:"对不住,我...我找沙江村的林菊香。"
林菊香的石头没放下:"找我做什么?"
"我...我是镇里餐馆的伙计。"青年从裤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条,"刘老板说想跟你谈供货,让我来问问价。"他指了指她脚边的海鳗,"方才看你赶海,想...想看看货。"
林菊香盯着他手里的纸条。
刘老板的名字她听说过,是镇东头"福来居"的老板,前儿个赵师傅提过。
可这大晚上的,哪有伙计单独来谈生意的?
"明儿个去村里找我。"她弯腰捡起海鳗,竹篓往肩上一扛,"现在,我要回家了。"
青年没动。
首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才摸出兜里的小本子,借着月光记了两笔:"潮位线外三米有暗礁,退潮时可下笼;竹林边的滩涂泥软,适合挖蛏子..."
林菊香站在院门口,看着自家窗户透出的暖光,手心里的汗把竹篓的提手都浸湿了。
她没回头,但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还在身后。
接下来的三天,她总觉得滩涂上多了些动静。
挖花螺时,芦苇丛里的麻雀突然惊飞;撒蟹笼时,远处的礁石后闪过一道衣角;就连退潮时常来觅食的白鹭,也总在她转身时扑棱棱飞走。
"菊香,发什么呆?"徐景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晃着个牛皮纸包,"李木匠的蟹笼做好了,我帮你扛——"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滩涂,"怎么?"
"没什么。"林菊香低头整理蟹笼,指尖摸到竹篾上新蹭的泥,和她前儿个在东头滩涂见到的,一模一样。
海风卷着咸湿的雾气吹来,她眯起眼。
滩涂上的水洼里,倒映着两个重叠的脚印——一个是她的胶鞋印,另一个,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