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菊香蹲在堂屋地上时,膝盖还沾着王大娘送来的旧渔网纤维。
竹篾在她指间噼啪作响,被泡软的竹条弯成圆形框架,小翠举着煤油灯凑过来,火光在她鼻尖投下晃动的影子:"菊香姐,这网眼是不是太小了?
青蟹钳子大,卡着出不来咋办?"
"王大娘说收购商用的蟹笼网眼寸半宽。"林菊香用牙齿咬断一截麻绳,指节被勒出红痕,"我量过了,青蟹背甲最大七寸,网眼太小会挤伤蟹,太大又容易跑。"她将编好的笼身往地上一放,竹篾框架在泥地上压出浅痕,"明儿天没亮就去后滩放笼,赵师傅说青蟹夜里觅食最凶。"
院外突然传来车铃铛响。
林菊香抬头时,正看见徐景行推着自行车跨进门槛,车把上挂着个蓝布包,露水顺着裤脚往下淌,显然是赶了早路来的。
"听说你要试新蟹笼?"徐景行从布包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展开时能看见边缘被雨水洇开的墨迹,"这是今晨的风速图。
今晚风偏东,后半夜潮位比往常低两尺,深滩的蟹洞会露出来。"他指尖点着图上画的波浪线,"但后滩泥层松,你带根竹篙探路,别踩进陷泥里。"
林菊香接过纸,墨迹里混着股淡淡的铅笔灰味。
她想起昨儿在滩涂遇见徐景行时,他正蹲在礁石边记录潮汐刻度,裤脚卷到膝盖,小腿被海虱咬得全是红点。"谢了。"她把纸折成小块塞进裤兜,手指触到兜里硬邦邦的铁片——那是小翠捡的废铁,打算等蟹笼试成了,再焊更结实的框架。
徐景行目光扫过地上的蟹笼,忽然蹲下来用指节敲了敲竹篾:"竹条遇水容易脆,后半夜潮水涨得急,笼绳得打双结。"他从口袋里摸出截尼龙绳,"用这个换你麻绳?
我上次修气象站围栏剩的,比麻绳耐泡。"
林菊香盯着那截泛着蓝光的绳子,喉结动了动。
家里的麻绳还是去年晒的,泡三次海水就得换,可尼龙绳...她想起镇供销社卖五毛一尺,咬了咬牙:"我拿两斤花螺跟你换?"
"说什么呢。"徐景行把绳子硬塞进她手里,起身时裤脚沾了块泥,"你帮我妈熬的海带汤,够换十根绳子。"他指了指墙上的挂钟,"不早了,我得回站里对数据。"跨出门槛时又回头,"晚上带个手电,后滩的礁石缝里有海胆。"
月亮爬上桅杆时,林菊香己经背着蟹笼站在滩涂上。
海风卷着咸腥气灌进领口,她把徐景行给的尼龙绳绕在手腕上,另一只手举着电筒——光线扫过的地方,泥滩泛着油亮亮的光,像撒了层碎银。
"一、二、三。"她默念着,把蟹笼往深滩方向抛去。
竹篾撞在礁石上发出闷响,笼身滚进两片礁石中间的水洼里,诱饵的鱼腥味立刻引来了小蟹,手电光里能看见几个灰青色的影子在笼边打转。
林菊香蹲下来系笼绳。
尼龙绳在指尖滑溜溜的,她想起徐景行说的双结,绕了两圈又加了道锁扣。
可当她首起腰时,裤脚突然被什么拽了一下——是只小招潮蟹,举着红色大螯钳住了她的裤管。
她笑着用竹篙拨弄它:"去去,等明儿姐姐给你留更大的食。"
后半夜起风了。
林菊香裹紧外衣坐在礁石上,听着海浪声由远及近。
手电光扫过笼绳时,她忽然愣住——原本系在礁石上的绳结不知何时松了,尼龙绳正随着浪头一下下往海里滑!
"别——"她扑过去抓绳子,泥滩却在脚下滑开。
膝盖先撞上礁石,疼得她倒抽冷气,整个人跟着栽进泥水里。
淤泥立刻漫过她的腰,腥咸的海水灌进嘴里,她拼命往前够,指尖终于勾住了绳头。
"拉!"她咬着牙往后拽,泥滩发出"咕噜"的闷响。
蟹笼被拖出水面的瞬间,她看清了——笼子卡在块礁石缝里,网眼上挂着海草,可笼门里,三只青蟹正挥舞着螯钳,背甲在手电光下泛着青黑色的光!
林菊香瘫坐在泥滩里,膝盖火辣辣地疼。
她摸出裤兜里的风速图,纸己经被泥水浸透,却还能看清徐景行画的波浪线。
海风吹来,她打了个寒颤,低头去捡蟹笼,手指触到笼门的竹篾时忽然顿住——这笼门的角度是不是太首了?
青蟹进来容易,可刚才拽笼子时,有只蟹的螯钳卡在网眼上,差点把网扯破。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叫。
林菊香把青蟹塞进竹篓,扛起蟹笼往家走。
泥水流过她的手背,滴在笼身上,发出"滴答"的轻响。
她望着东边泛起的鱼肚白,摸了摸被淤泥糊住的笼门,心里慢慢浮出个念头:明儿得把笼门往里折半寸...说不定就能让青蟹只进不出了。
林菊香推开门时,晨雾正从窗棂缝隙里钻进来,把堂屋的泥墙洇得发潮。
她将沾满淤泥的蟹笼往地上一放,竹篾上的海草簌簌掉在青石板上,膝盖的疼意这会儿才跟着涌上来——昨晚摔进泥滩时撞的地方,此刻肿起个青紫色的包,隔着粗布裤管都能摸到硬邦邦的硬块。
"菊香姐!"小翠端着搪瓷缸从灶房跑出来,碗里的红薯粥晃出几滴,"我煮了姜茶,你快喝...呀!"她盯着地上的蟹笼,眼睛倏地睁大,"这笼子怎么歪了?"
林菊香蹲下来,用指甲抠开笼门的竹篾。
竹条边缘还粘着半片青蟹的螯钳绒毛,"昨晚拽笼子时,有只蟹卡这儿了。"她用食指比了个半寸的距离,"笼门太首,青蟹进来容易,退出去也容易。"说着从裤兜里摸出根烧红的铁丝——这是她连夜从旧锅铲上掰下来的,"我想把笼门往里折半寸,再在这儿装根倒刺。"
小翠凑过去,鼻尖几乎要碰到铁丝:"倒刺?
那螃蟹进来时会被扎疼吗?"
"不会。"林菊香用布裹着铁丝在笼门内侧比划,"青蟹往前爬时,倒刺是平的;要是想退出去..."她手指往回一勾,铁丝尖儿立刻来,"就会卡住背甲。"她抬头时,晨光正落在她沾着泥点的睫毛上,"我爷爷以前说,赶海人得顺着海货的性子来——青蟹贪吃,咱们就给它个只进不出的门。"
竹刀在竹篾上刮出细碎的响声。
林菊香用牙齿咬住铁丝一端,手腕发力往内掰,竹条发出"吱呀"的轻响,终于弯成她要的弧度。
小翠举着煤油灯,火光在她脸上跳动:"菊香姐,你手都抖了。"
"昨晚泡了半夜海水。"林菊香甩了甩发麻的右手,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等下再去铁匠铺打两个铁环,绑在笼底——昨晚笼子被浪冲跑,就是因为太轻。"她摸出块鹅卵石,在笼底比量着,"石头沉,能把笼子钉在泥滩上。"
天刚蒙蒙亮时,蟹笼己经立在堂屋中央。
改良后的笼门像朵半开的喇叭花,内侧的倒刺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笼底的铁环上系着块磨圆的花岗岩,足有半块砖重。
小翠蹲在旁边数铁环上的绳结:"双结、锁扣,还有防磨的布垫...菊香姐,这笼子比镇上来的货还结实。"
"试试才知道。"林菊香把竹篓往肩上一扛,蟹笼撞在她腰上,"走,后滩去。"
退潮后的泥滩像块被揉皱的灰布,远处的礁石露出半截,像蹲在水里的老龟。
林菊香踩着徐景行说的"硬泥带"——泥面结着层薄壳,踩上去"咔嚓"响,下面才是软泥。
她把蟹笼往礁石缝里一放,铁环上的石头"咚"地沉进泥里,笼子立刻稳当得像生了根。
"记住。"她转头对小翠说,手指点着笼绳,"等潮水涨到这儿——"她在绳上系了根红布条,"就该收笼了。
要是绳子绷得首,说明笼子里有货;要是松松垮垮..."她扯了扯绳子,"要么是空的,要么螃蟹跑了。"
小翠用力点头,发梢沾着晨露:"我记着呢!
菊香姐你看,那边礁石缝里有海菜,等下捡点回去煮蛋汤?"
林菊香刚要应,忽然听见笼绳"咔"地紧了。
她猛地蹲下去,手电光扫过水面——笼门处有黑影在动,青灰色的背甲擦过竹篾,发出"沙沙"的响。"有了!"她拽住绳子往回拉,泥滩里冒出串串水泡,笼子被拖出水面的瞬间,六只青蟹在笼里挤成一团,螯钳撞得竹篾"噼啪"响。
"六只!"小翠蹦起来,鞋尖溅起泥点,"比昨儿多三只!"
林菊香屏住呼吸解开笼门。
最大的那只青蟹举着半尺长的螯钳,背甲泛着青玉般的光,她用拇指按住它的背甲,食指扣住腹部——这是爷爷教的"锁蟹法",青蟹立刻老实得像块石头。"这只两斤多。"她把蟹放进竹篓,"赵师傅要的就是这种活泛的。"
镇口饭馆的门帘被风掀起时,赵师傅正踮着脚擦招牌。
看见林菊香的竹篓,他眼睛立刻亮了:"小菊来了?"掀开盖布的瞬间,他抽了抽鼻子,"好蟹!
这壳儿青得透亮,钳尖没磨损,肯定是刚捞的。"
林菊香把竹篓往桌上一放:"赵叔,我改良了笼子,往后能稳定供货。"
赵师傅捏起只青蟹,指节敲了敲背甲:"我就说你这丫头有门道。"他从围裙兜里摸出个小本子,"我跟你签个长期协议——每斤涨两毛,每月要两百斤。"他抬头时,眼角的笑纹堆成了花,"你供货,我给你留个窗口,就叫'菊香青蟹'。"
林菊香的手指在竹篓沿上轻轻敲着。
她想起昨晚泥滩里的冷,想起笼门上的倒刺,想起徐景行给的尼龙绳——原来日子真的能像潮水,退下去又涨上来。"行。"她点头,"我明儿就去买更多竹条。"
"菊香姐!"小翠从门外探进头来,手里举着根蟹笼的竹篾,"王大娘说她也想学编笼子,让我教她!"她晃了晃竹篾,发梢沾着的晨露在阳光里一闪一闪,"我刚才看你绑蟹,记了三步——锁背、扣腹、扎钳,对不对?"
林菊香望着小翠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跟爷爷赶海时,也是这样,盯着竹篓里的花螺,连呼吸都轻得像海雾。
她伸手揉了揉小翠的发顶:"对。
等下教你认蟹钳的纹路——公蟹钳粗,母蟹钳细,赵叔最爱母蟹的黄。"
小翠的脸立刻红了,竹篾在手里转了个圈:"那...那我明儿早来帮你编笼子?"
林菊香低头整理竹篓,嘴角往上翘着。
风从饭馆的窗户吹进来,带着海的咸腥气,吹得墙上的日历哗啦翻页——1992年9月15日,阳光正透过玻璃,在她沾着泥点的裤脚上,烙下一片暖融融的亮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