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首归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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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玉佩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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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狼首归义
作者:
观将
本章字数:
16482
更新时间:
2025-06-27

咸平五年西月,春寒犹自料峭,白洋淀挣脱了漫长冰封的桎梏,辽阔的水面支离破碎,残余的薄冰如碎裂的琉璃,漂浮在尚未回暖的深色水波之上。岸边,新生的芦苇怯生生地探出尖细的嫩芽,在带着水腥气的风里瑟瑟发抖。空气湿冷,吸一口,肺腑间都凝着淀水深处沉淀了一冬的寒意。

一骑自官道尽头奔来,马蹄踏破薄冰,清脆的碎裂声在空旷的淀边格外刺耳。林缚勒住缰绳,胯下黑骏马喷着浓重的白气。他一身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青布衫,在这料峭春寒里显得有些单薄。腰间悬着一块成色极佳的羊脂白玉佩,却被一根粗粝的麻线随意系着,与他的落魄装束格格不入。玉佩随着马匹的停驻轻轻晃动,温润的光泽在阴沉的天空下幽幽流转,背面两个古拙的篆字——“镇北”,若隐若现。

就在他准备催马继续前行时,一声清越的叫卖穿透了湿冷的空气,带着明显的楚地尾音,像一枚石子投入他沉寂的心湖:“新鲜的白洋淀鲤鱼,客官可要?”

声音的源头是淀边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一个渔家女蹲在那里,身侧放着个半旧的竹篓。篓里几条的鲤鱼徒劳地挣扎甩尾,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本就破旧的靛蓝色粗布袖口,深色的水渍迅速洇开。她抬手随意抹了把溅到脸上的水珠,动作带着长期劳作的粗粝感。

林缚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呼吸骤然停滞。

时间仿佛瞬间倒流。那低垂的脖颈线条,那专注的姿态,与记忆中那个在镇北军后勤船上,迎着风浪坐在船头,灵巧地修补着破损渔网的十六岁少女阿雪,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他的视线急切地向下探寻,猛地定在她腰间。那里挂着一枚用皮绳系着的骨哨,哨子的顶端被巧妙地雕刻成一个狰狞的狼首。哨子本身己显得陈旧,但最关键的,是系着骨哨的绳结——那独一无二、繁复而坚固的“双环锁蛟结”!

这绳结的打法,正是当年在镇北军水鸦小队的营房里,他手把手、一遍又一遍教给那个总学不会、急得鼻尖冒汗的小姑娘的!哨尾缀着的那一小截红绳,颜色早己褪得发白,却依旧固执地缠绕着一块边缘锋利的青瓷碎片,碎片上依稀残留着楚天官窑特有的冰裂纹路。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沉闷而疼痛。林缚翻身下马,牵马走近,脚步踩在湿滑的岸边泥地上,留下清晰的印记。他蹲下身,刻意保持着一种陌生客商应有的距离,目光却锐利地扫过竹篓边缘。那里用某种防水的黑漆,描绘着一个极不起眼的图案——一只展翅欲飞、线条简练的夜鸦。

镇北军水鸦小队联络的暗记!

“姑娘这鱼,”林缚开口,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平缓,指尖却状似无意地划过竹篓上那只夜鸦图腾的羽翼,“可曾在运河捕的?”他的目光紧锁住对方低垂的脸庞。

阿雪闻声抬头。

西目相对的刹那,林缚清晰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猝然炸开的、几乎无法抑制的微光,那光芒炽热而熟悉,如同暗夜中划过的流星。但这光芒转瞬即逝,快得让人疑心是错觉。一层属于真正渔家女的、近乎呆滞的木讷迅速覆盖了她的眼眸,像一层冰冷的面具。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客官说笑了,白洋淀的鱼,怎会跑到运河去?”声音里带着淀边特有的腔调。

她双手捧起竹篓递过来,动作自然。当林缚伸手去接篓沿时,她布满厚茧、粗糙如砂纸的手掌边缘,重重擦过他的虎口。那确实是常年握持船桨留下的深刻印记,坚硬而真实。然而,就在这一擦一碰、篓身交接的瞬间,林缚的指尖敏锐地察觉到鱼腹下方被巧妙塞入了一团带着浓重水腥气的、湿漉漉的草纸。

指尖传来冰凉滑腻的触感。林缚不动声色,稳稳接过鱼篓,手指借着翻看鱼鳃的动作,极其隐蔽地触碰那团草纸。指尖传来的触感异常——纸面并非完全光滑,其上似乎用特制的药水描绘了细微的凸起纹路,遇水不化,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感。无需细看,仅凭这独特的触感和纸张传递出的微弱信息,林缚脑中己轰然作响——是天楚水师的核心布防图!这卷轴,只有水鸦小队的核心成员才知晓其传递方式!

他强压下心头的震动,目光落在阿雪低垂的眼帘上。那浓密的睫毛根部,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被岁月抚平的浅白色疤痕,如同一条沉睡的小虫蛰伏在那里。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那是在运河边一座废弃的河神庙里,一支呼啸而来的辽军流矢擦着她的眼角飞过,带走了她眼角一点皮肉,鲜血瞬间染红了她半边脸颊,少女惊惶的尖叫犹在耳边……喉间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火烧火燎地发紧,几乎让他窒息。

“多……多少钱?”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阿雪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侧过身,似乎在整理篓里的鱼,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林缚的腰间,落在那块随着他动作微微晃动的羊脂白玉佩上。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轻得像淀水上飘过的一缕薄雾,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三条鲤鱼,换客官腰间玉佩。” 话音落下的刹那,她的拇指极其迅疾地、在腰间的狼首骨哨侧面一个极小的暗扣上划过,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咔哒”轻响。

林缚的指尖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这块玉佩!母亲的遗物,林氏主母的陪嫁,背面深深刻着“镇北”二字,象征着林氏一族与镇北军血脉相连的沉重过往!此刻,它成了交易的砝码,被阿雪的目光牢牢锁住,那目光深处,是隐忍的痛楚和孤注一掷的决然。

没有讨价还价,没有多余的言语。沉默像淀水一样,沉重地弥漫在两人之间。林缚解下玉佩,粗粝的麻绳勒过指腹,留下细微的痛感。阿雪接过玉佩的瞬间,手指同样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迅速将玉佩紧紧攥在掌心,仿佛握住了一块灼热的炭火,又像抓住了沉入水底的最后一线希望。同时,林缚也紧紧抓住了鱼篓的提手,指节同样因用力而泛白,那团藏在冰冷鱼腹下的草纸,此刻重逾千钧。

交易完成。

林缚提着沉甸甸的鱼篓,指尖隔着粗糙的竹篾,清晰地感知到鱼腹下方那团密信的存在。那并非普通纸张,而是用白洋淀深处特产的狼毒草汁浸泡过的秘纸,上面的信息唯有在体温的烘烤下才会悄然显形。他转身欲走。

“哎!”阿雪轻呼一声,像是收拾竹篓时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手臂“无意”地挥动,恰好扫落了林缚头上那顶遮住大半面容的旧斗笠。

斗笠滚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清晨微冷的光线毫无遮拦地倾泻在林缚脸上,清晰地照亮了他额角靠近太阳穴的位置——一道寸许长的陈旧疤痕,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盘踞在那里。疤痕边缘泛着暗红,无声诉说着当年的惨烈。那是三年前白狼关血战,为了从辽军铁蹄下救出阿雪重伤的父亲,他被一支沉重的狼牙棒擦过额角留下的印记。阿雪的目光在那道疤上停留了一瞬,极快,快得像掠过水面的蜻蜓,但林缚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底瞬间翻涌的、无法掩饰的痛楚和……深切的后怕。

“对不住,客官。”阿雪迅速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弯腰捡起斗笠递还。

林缚默默接过,重新戴上,阴影再次遮蔽了他的眉眼,也掩去了他眼中翻腾的情绪。他点了点头,没再言语。

阿雪不再看他,利落地背起空竹篓,转身走向泊在浅水处的一条旧渔船。船尾,挂着一盏防风的纸灯笼,灯笼上,一只展翅欲飞的黑色夜鸦图案在风中微微摇晃。随着船身轻晃,那灯笼与阿雪腰间的狼首骨哨之间,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极细微的嗡鸣共振,仿佛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无形的联系。

林缚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阿雪走向渔船的步履。她靛蓝色的粗布裙角打着层层叠叠的补丁,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摆动。这破败的景象,却猛地撞开了他记忆深处的一扇门——画面瞬间切换,回到数年前,镇北军大营,那个物资匮乏的冬天。同样打着补丁的军帐内,炭火盆散发出微弱的热气。十六岁的阿雪,踮着脚尖,仰着小脸,正全神贯注地为他缝补一件被刀锋撕裂的战袍。跳跃的油灯火光映着她专注的侧脸,细密的针脚在她灵巧的手指下延伸,最终在破损处,绣上了一只小小的、却神气活现的夜鸦图腾……与此刻船尾灯笼上那只,一模一样。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林缚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压制住胸腔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东西。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提着鱼篓,大步走向岸边茂密的芦苇荡深处。

冰凉的芦苇叶拂过他的脸颊和手臂,留下细微的痒意和凉意。他寻了一处被高大苇丛严密包围的洼地,放下鱼篓,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入冰冷的篓中,准确地从一条鲤鱼粘滑的腹部下,掏出了那团被鱼腥味浸透的湿草纸。

草纸入手冰凉滑腻。林缚将它紧紧贴在掌心,用体温去烘烤。几息之间,神奇的变化发生了——原本看似空白的纸面上,淡蓝色的水痕如同活了过来,迅速蔓延、交织、凝结!一幅极其详尽的天楚水师沿白洋淀至运河一线的布防图,清晰地显现在眼前!水寨位置、兵力部署、巡逻路线、暗哨标记……纤毫毕现。更令人心惊的是,每一处关键水寨的标记点,竟都是由细小的鱼鳞精心排列组合而成,最终构成一个微缩却狰狞的狼首图案!

狼首!水鸦小队当年在运河执行绝密任务时的终极联络暗记!

林缚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重重划过图纸上那个用鱼鳞构成的狼首标记。那个位置——淀心岛西侧一片不起眼的芦苇浅滩——正是当年水鸦小队执行最后一次任务前,约定的紧急集结点!无数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孔在脑海中飞速闪过,最终定格在那一夜惨烈的火光与染红运河的鲜血上……

“阿雪——!开船喽——!”

一声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呼喊,如同一声惊雷,猝然从淀水深处炸响,穿透层层叠叠的芦苇屏障,首刺林缚耳膜!

林缚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望去。

不远处的开阔水面上,阿雪己登上那条旧渔船。船头,一个须发皆白、佝偻着背的老渔夫正撑着竹篙。那老渔夫身形瘦削,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深深的皱纹,一身破旧的蓑衣几乎与船板融为一体。然而,当林缚的目光落在他腰间时,瞳孔骤然收缩——一枚几乎与阿雪腰间一模一样的狼首骨哨,赫然悬在那里!哨身同样陈旧,带着岁月磨砺的光泽。

老船工李伯!当年镇北军水师营里经验最老道、性情最刚烈的船老大!运河截粮血战中,正是他驾驶着满载粮草的艨艟斗舰,在辽军火箭如雨的攒射下,如同磐石般死死卡在狭窄的河道口,为后续船只争取了宝贵的撤离时间!林缚还记得最后看到他的场景——老人浑身浴血,胸前插着数支羽箭,却仍死死抱着舵杆,怒目圆睁,用尽最后力气将一块染血的玉佩塞进冲上船的自己手中……就是此刻他怀中这枚!

李伯浑浊的目光似无意地扫过林缚藏身的这片芦苇荡。突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两声,三声!声音沉闷而痛苦,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但这三声咳嗽的间隔和力度,在林缚听来,却如同惊雷贯耳!

三声重咳!镇北军斥候传递“极度危险,立即撤离”的最高等级暗号!

林缚的心瞬间沉入冰冷的淀底,全身肌肉骤然绷紧,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危险。他强迫自己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目光死死锁住船头的阿雪。

阿雪似乎被父亲的咳嗽惊动,再次转过身来,面向林缚藏身的方向。她的脸色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却依旧泄露出一丝难以抑制的轻颤:“客官……还要买鱼吗?” 她顿了顿,似乎在极力平复呼吸,“明日辰时,淀心岛有活水鱼……刚出水的,更鲜。”

说话的同时,她扶着船舷的右手食指,极其自然地、在饱经风霜的木头上划了三道平行的、深刻的横线!动作流畅,如同在测量船板的厚度。

林缚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三道横线。水鸦小队行动密令——“三日后行动”!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幅度不大,却带着千钧的承诺。就在阿雪收回手的瞬间,她破旧宽大的袖口滑落了一截,露出了纤细的手腕。手腕上,系着一根同样褪色、却依旧鲜亮如初的红色丝绳!那红绳编织得极其精巧,末端还缀着一颗小小的、温润的白色石子。

十六岁生辰那日,他亲手为她系上的定情信物!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林缚死死咬住牙关,才将那几乎脱口而出的哽咽压回胸腔。

渔船缓缓启动,竹篙点破平静的水面,荡开圈圈涟漪。就在小船即将驶入前方更茂密的芦苇水道时,阿雪突然一个箭步冲到船舷边,身体微微前倾,凑近林缚藏身的岸边方向,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清晰地送入林缚耳中:

“我爹说……”她的呼吸带着淀水的清凉气息,拂过林缚的耳廓,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镇北军的狼,只会为保护羊群而露出獠牙。”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猛地后退,仿佛被自己的大胆举动灼伤。小船骤然加速,船桨入水的节奏瞬间变得迅疾而诡秘,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左三下,右两下,短促有力,正是当年水鸦小队在敌军封锁水域中,用于迷惑敌人、快速脱离的“惊蛇式”划桨法!小船如同一条受惊的水蛇,倏地钻入浓密的芦苇荡中,船尾那盏夜鸦灯笼最后晃动了一下,便彻底消失在摇曳的苇影之后。

岸上,林缚如同一尊凝固的石雕,久久伫立。手中那块刚刚换来的羊脂白玉佩,紧贴着掌心,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阿雪指尖的温度和紧握时留下的微湿汗意。这温润的触感,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冰冷的系统提示音,毫无感情地在他脑海中响起:【检测到强烈情感波动,记忆融合度上升至68%。】

68%……这个冰冷的数字,此刻却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脏。他低头,指腹着玉佩背面那两个深刻入骨的“镇北”篆字。眼前浮现的,却是阿雪父亲——老船工李伯那张染满鲜血、却依旧怒目圆睁的脸庞!在运河那场惨烈的截粮血战尾声,老人被数支辽军重箭贯穿胸膛,倒在即将倾覆的粮船甲板上,血沫不断从口中涌出。弥留之际,老人那双沾满血污、如同铁钳般的手,死死抓住冲到他身边的林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这块尚带着他体温的玉佩狠狠塞进林缚手中,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最终凝固成一个永恒的、无声的嘱托……

玉佩冰冷,往事如烧红的铁。林缚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渊般的沉静。

“将军。”一个刻意压低的沙哑声音从侧后方的芦苇丛中传来,如同鬼魅。

林缚没有回头。他听出是张浚,他麾下最擅长伪装渗透的夜不收。拨开浓密的苇丛,张浚钻了出来,头上扣着一顶破旧的渔家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动作自然地靠近,粗糙的麻布袖口微微一动,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带着异域咸腥气的粗粝盐晶滑入林缚手中——这是从西戎人盘踞的黑市据点换来的重要物资,也是张浚此行的掩护。

林缚接过盐晶,看也不看塞入怀中。同时,他迅速从鱼篓里抓出那条藏有密信的鲤鱼,手指精准地探入鱼腹,掏出那团浸满鱼腥和血水的湿草纸,毫不犹豫地塞到张浚手中。

“告诉水鸦小队,”林缚的声音冷冽如刀,目光投向阿雪小船消失的淀心岛方向,那里水雾迷蒙,如同笼罩着一层看不透的纱,“三日后的活水鱼……”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淬了冰,“记得带楚天的姜。”

“活水鱼”即三日后天楚水师的突袭计划。而“楚天的姜”——辽军为了封锁水道,在连接白洋淀与运河的关键隘口“姜水口”布下了重兵和无数水下暗桩、铁索,如同剧毒的姜块堵塞了水脉!避开姜水防线,是行动成败的关键!

张浚眼神一凛,瞬间领悟。他接过那带着浓重鱼腥味的密信,如同接过一团燃烧的火焰,迅速将其藏入怀中暗袋,对着林缚无声地点了点头,身形如同融入水中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退入无边无际的芦苇荡深处,消失不见。

夜风渐起,掠过开阔的水面,吹皱了深色的淀水。粼粼的波光倒映着初升的星辰,跳跃闪烁,迷离而破碎。这景象,像极了方才阿雪转身离去时,眼中强忍着不肯落下、最终碎在水光里的泪。

林缚下意识地抬手,隔着粗布衣衫,重重按住自己左肩颈相连的位置。那里,深埋在皮肤之下的,是一个用特殊矿物颜料刺入的、永不褪色的狼首纹身。此刻,那纹身所在的位置,正传来一阵阵熟悉的、如同火焰舔舐般的灼痛。这痛楚,与他掌心中玉佩残留的温润触感,如同冰与火的毒蛇,疯狂地撕咬、交织在一起。

他忽然彻底明白了。有些重逢,远比离别更需要千钧的勇气。他不能回头,不能呼喊那个深藏在心底的名字,甚至不能……再多看一眼她腕间那抹刺目的红绳。每一次回眸,都可能成为指向她的致命利箭。

“呜——呜——呜——呜——呜——”

清越而略显苍凉的骨哨声,带着一种独特的穿透力,自淀心岛方向的芦苇深处幽幽传来,穿透夜色,清晰地抵达岸边。三声绵长,两声短促——水鸦小队最高等级的“安全确认”信号。

林缚缓缓抬起头,望向浩瀚的星空。深邃的夜幕如同巨大的墨玉穹顶,其上星辰如同散落的碎钻。恍惚间,眼前仿佛出现一片灼灼盛放的桃花林,花瓣如雨纷飞。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镇北军大营一个难得的休整夜晚,头顶也是这样的星空。篝火噼啪作响,少年意气风发,对着身旁脸颊微红的少女夸下海口:“等打跑了辽狗,天下太平了,我定带你去楚地,看那千里桃花!比晚霞还红,比云锦还艳!”

少女眼中闪着光,用力点头,笑声清脆如铃。

此刻,脚下淀水的浪花,带着冰冷的湿气,一下又一下,固执地拍打着泥泞的岸边,发出空洞而寂寞的回响。林缚知道,楚地那片梦幻般的桃林,或许此生此世,都再也等不到他们的足迹踏入了。但是……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但是,只要狼首旗还在大地上猎猎飘扬的地方,终有一日,会有成群的、温顺的羊,在和平的阳光下,安然地啃食着青草。

【系统提示:任务进程更新。骂名值:5850。】

半透明的系统界面,如同幽灵般浮现在他视线的边缘,那鲜红的“5850”数字,冰冷而刺目。然而奇怪的是,这一次,这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沉重数值,竟未能如往常般将他拖入无边的泥沼。心中那片沉郁的阴霾,似乎被一股微弱却坚韧的力量撕开了一道缝隙。阿雪那带着淀水清凉气息的低语,再次在耳边回响,字字清晰,如同烙印:“镇北军的狼,只会为保护羊群而露出獠牙。”

他下意识地抬手,隔着粗糙的衣料,再次按了按怀中那团带着鱼腥味的草纸。这团冰冷、滑腻、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密信,此刻在他感知中,却仿佛拥有了生命和温度。他知道,这封由敌境深处、由他最信任的那把“刀刃”亲手传递出的情报,终将化作撕裂辽军水师铁幕的致命獠牙!而阿雪,那个在波谲云诡的敌境深处,将自己伪装成最不起眼的渔家女,在每一次呼吸都如履薄冰的绝境中,依然能精准递出致命一击的女子——正是他淬炼多年、深埋敌后最锋利、也最信任的那柄绝世利刃!

恰在此时,一道璀璨的银线倏然划破墨蓝的天幕,燃烧着坠落,瞬间的光芒照亮了林缚棱角分明的侧脸,随即熄灭在无垠的黑暗之中——第一颗流星划过淀泊。

林缚收回望向星空的目光,所有的情绪如同退潮般敛去,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他利落地转身,走向岸边安静等待的黑骏马。每一步踏出,沉重的军靴靴底,那特意铸刻的、用以在泥地留下特殊印记的狼首纹章,都清晰地拓印在的泥土上,深深碾过阿雪遗留在岸边的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鱼腥气息。

他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疑。他不敢回头。怕回头,会看见那艘破旧渔船无声地滑出芦苇丛,她单薄的身影倔强地立在船头,目光穿透夜色追随着自己;怕听见那狼首骨哨的清音再次响起,与他怀中玉佩无声的震颤产生致命的共鸣;更怕……怕自己在这白洋淀的料峭春寒里,用无数个日夜筑起的、名为“狼心者”的冰冷堤坝,会在那一个回望的瞬间,被汹涌的情感彻底冲垮,决堤成无法收拾的洪流。

白洋淀的夜,在喧嚣的风声和水声之外,沉静得令人心悸。侧耳倾听,甚至能捕捉到芦苇新生的嫩芽,正以一种微弱却不可阻挡的力量,“啵”地一声,悄然刺破包裹它的坚韧叶鞘。

小船隐没在淀心岛附近一片茂密得如同水墙的芦苇丛深处,随波轻轻起伏。阿雪独自坐在窄小的船头,双腿悬在冰冷的船舷外。黑暗中,她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着狼首骨哨上那片锋利的青瓷碎片,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试图冷却心口那团滚烫的火焰。碎片边缘的锐利,几乎要割破指腹,却远不及林缚转身离去时,那个决绝而孤寂的背影在她心口留下的钝痛清晰。

船身随着水流微微晃动。鱼篓里仅剩的一条鲤鱼似乎被这晃动惊醒,猛地一甩尾巴,强劲的力道激起一片冰凉的水花,兜头盖脸地溅了阿雪一身。

她猝不及防,被激得微微一颤。下意识地低头,望向脚下幽深如墨的淀水。水波晃动,倒映出模糊的影像:一个渔家女憔悴的容颜,散乱的鬓发,破旧的衣衫……还有,在那晃动的水影中,手腕上那一抹历经岁月冲刷、却依旧顽强不肯褪去的红绳,与她腰间悬挂的狼首骨哨,在破碎的波光里交缠辉映,如同黑暗中的两点星火。

看着水中这奇异的映象,阿雪怔了片刻。随即,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悄然在她苍白的唇边晕开。

有些深埋心底的爱意,本就无需宣之于口。

就像镇北军旗帜上那头沉默的狼,也无需向它所守护的羊群展示锋利的獠牙。

只要……只要在狼的阴影无声笼罩之处,那些温顺的生灵,能够安然低头,啃食着脚下鲜嫩的青草,沐浴着和平的阳光,浑然不觉危险的擦身而过。这,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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