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在暴雨中沉重地喘息着,车身每一次颠簸都搅动起车厢内浓稠的汗味和湿气。夏栀缩在靠近后门的冰冷角落里,湿透的衣衫紧贴着皮肤,身体深处渗出无法抑制的寒意。窗外模糊的光影如同流动的、冰冷的河。
紧握的双手几乎失去知觉。右手掌心是那张硬卡纸录取通知书,边角被浸软,南城大学的校徽在水渍中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蓝色污迹。左手,则紧攥着那封来自北城的平信。
她低头。
帆布包敞开着,像一张饥饿的嘴。她费力地用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摸索着信封边缘,小心翼翼地撕开一道口子,如同开启一个尘封的、不敢抱有期望的盒子。
一张对折的信纸滑出。
“夏栀同学:
欣悉你在《全国高中生音乐新秀杯大赛(南区)选拔赛》中的优异表现。经评委会最终审定,你(创作兼演唱)作品《逆风》位列前三,特此通知你获得进入北城音乐学院‘特招面试复评’资格。复评将于7月15日于本院3号楼报告厅举行……请携带本函及有效证件准时到场……”
信纸下方盖着北城音乐学院招生办公室鲜红的印章。
雨点猛烈敲打着车顶。
世界的声音似乎在那一刻变得极其遥远。
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撞击,带着一种几乎要被震碎的疼痛和……难以置信的尖锐战栗。眼前信纸上清晰的黑色字体在颠簸的光影中晃动。
《逆风》!
这首歌,是高三上学期某个压抑的深夜,趴在堆满习题的桌前,窗外是北风呼号,她揉着发酸的眼睛,在揉皱的草稿纸上,用铅笔写下的零碎旋律和词句。它是写给病床上日渐虚弱的母亲的,是对渺茫未来的不甘呐喊,是……一点微弱到随时会熄灭的挣扎星火。报名参赛,是她用省下的早餐钱换来的一次隐秘赌注,赌的是她那被繁重课业埋葬许久的、曾经属于广播站某个角落的音符。
从未想过它能穿透层层选拔,首达北城音乐学院这样的殿堂!这份通知,在彻底湮灭的深海中,竟抛下了一根稻草——不,更像是一把燃烧着微弱火焰的火炬!
右手紧握的硬卡纸通知书仿佛成了滚烫的烙铁。南城大学……工商管理……那个曾经与沈砚规划的未来蓝图核心专业……指甲几乎要掐进信纸!
窗外的霓虹撕裂雨水,一明一暗地在车厢内掠过。每一次光影切换都映亮她苍白的脸——惨白的底色下,干裂的唇瓣被自己无意识地用力咬破,渗出一丝刺目的猩红。
她猛地松开紧咬的下唇,舌尖尝到了那丝熟悉的、属于绝望的咸腥铁锈味。
也就在松开唇齿的刹那,胸腔里那股被紧压到变形的气流冲了出来——
“呵……”一声极其短促、如同溺水之人发出的、带着冷冷笑意的气音,溢出喉咙,在嘈杂车厢里轻得几乎无人听见。
下一秒!
仿佛那声气音释放了某种毁灭的力量!
她攥紧通知书的右手,指节因为极致用力而扭曲变形,没有丝毫犹豫,决绝地一拧、一撕!
“嗤啦——!”
刺耳的、纸张被蛮力撕开的脆响在狭小空间骤然炸开!瞬间压过了引擎的闷吼和雨打顶棚的喧嚣!旁边一个正打盹的中年男人被惊得一个激灵,茫然地睁开眼看向她。
夏栀充耳不闻!她死死盯着手中那张瞬间被撕裂成两半的硬卡纸!碎裂的边缘如同被猛兽利爪撕开!南城大学的字样赫然断成两截!
没有丝毫停顿!她抓住其中带着“信息管理学院”印章和剩下半个“夏栀”名字的大半张纸片,如同丢弃被撕碎的、肮脏的梦魇,猛地、狠狠地、将其揉成一团!手臂挥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车厢后门内侧的角落——那个敞开着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桶深处——砸了过去!
“嘭!”闷响。纸团砸进半桶混杂着果皮、纸屑、塑料瓶的污秽之中,迅速被淹没。那个被惊醒的男人看清是她扔的东西后,嘟囔着骂了一句“神经病”,扭过头不再理会。
夏栀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撕碎的半张通知书还在左手,被捏成了不成形的纸疙瘩。她低下头,用力地将这纸疙瘩也塞进了背包深处那冰冷的、湿透的缝隙里,像埋葬一件令人作呕的证物。
做完这一切,她摊开信纸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但另一只手却己紧紧攥住了那张来自北城的复试通知函!指腹着那枚鲜红的印章,冰冷与灼热同时在血液里奔涌!
车窗外暴雨如注。
车内,广播里终于传出沙哑的报站声:“……终点站——西郊客运站到了……请携带好行李物品……”
车门在刺耳的“嗤——”声中打开。冰冷的风裹挟着更密集的雨点瞬间倒灌进来!
夏栀猛地将那封决定命运的信函仔细叠好,护在胸前贴着心脏的位置,又快速拉好背包拉链。随即,毫不犹豫地低头弓身,用双臂护着头脸,顶着狂风暴雨,第一个冲下了公交车!
单薄的身影如同一道白色幽灵,瞬间被巨大的灰色雨幕彻底吞噬。
……
同一时刻。
南城另一端。
一辆线条冷硬的黑色SUV平稳地滑过积水的路面,无声地停在一栋气派十足的独栋别墅庭院前。前灯的白光切开雨幕,照亮了气派雕花的铁艺大门。
车厢后座,温暖干燥,弥漫着顶级车载香氛柔和的雪松气息。沈砚靠在舒适的Nappa真皮座椅里,修长的指尖捏着一份平板电脑大小的、展开的精致邀请函。烫金的字体在车内灯光下流淌:“祝贺林薇同学荣获‘未来之星’,林家薄宴……”。
林薇坐在他旁边,柔软的身体亲昵地紧挨着他,烟紫色的裙摆铺洒在昂贵的座垫上,车内暖气将她脸颊烘出的粉红。她正兴奋地划动着自己的新款曲面屏手机屏幕,展示着朋友圈一片的点赞和艳羡评论:“沈砚哥你看!徐少他们都说你这眼神……准得吓人呢!”她声音甜美,刻意拉长的尾音带着丝丝缱绻。
沈砚的目光落在邀请函林薇的名字上,眼神平静无波,只是随意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就在此时。
他随意放在腿边的那部屏幕崭新的手机屏幕,突然无声地亮起!在幽暗的车厢内骤然刺目!
屏幕上弹出来的并非社交软件的通知——
而是一条极其简洁、来自【校园门禁考勤系统】的后台自动推送信息:
离校警示:
高三(六)班 夏栀 同学登记离校时间为今日下午15:08,经由【西侧门小径】方向离开校园。请注意:该生尚未办理任何毕业手续(含档案领取、学费清缴确认等)。
这条冰冷的系统提示,在屏幕上停留了几秒。文字旁附带着一张小小的、自动抓拍的门禁照片缩略图。极其模糊的黑白影像中,暴雨模糊了景物,只能勉强看到一个穿着白色校服衬衫的瘦削身影,低着头,没有撑伞,在狂风暴雨中独自前行。背影决绝而孤寂,像一个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影子。
沈砚的目光骤然定住!如同被无形的铁钉死死钉在那条信息上!方才那点公式化的疏离瞬间冻结!捏着邀请函边缘的指关节猛地收紧,硬质的纸张瞬间被捏出一道深刻的折痕!
那个身影……那个门禁方向……西侧小径……通往的是……几乎废弃的西郊客运站?!
一个极度不祥的预感如同淬毒的冰刺,瞬间刺穿他的心脏!
他猛地抬头,视线锐利如刀射向驾驶位:“停车!”声音失了惯常的沉稳,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与急迫!
司机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惊得一颤,下意识猛踩刹车!
轮胎在湿滑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身猛地一顿!巨大的惯性将林薇精心梳理的长发甩到沈砚肩膀上!她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整个人狼狈地向前撞去,额头重重磕在前排椅背上,精心打理的发髻散落一半!手中的新款曲面屏手机脱手飞出,“啪”地一声脆响,屏幕重重撞在挡风玻璃下方的硬塑件上,瞬间碎裂成一片斑斓的蜘蛛网!
“啊——我的手机!”林薇捂着被撞痛的额头,看着瞬间碎裂的手机屏幕,尖叫出声!漂亮的脸蛋因疼痛和愤怒扭曲,眼角瞬间涌上泪花,难以置信地瞪着身旁突然失态的沈砚:“你疯了?!”
沈砚却对身旁的混乱置若罔闻。他高大的身体在惯性的拉扯下依旧紧绷如弓,死死盯着自己手机上那条尚未消失的系统信息,脸色在窗外车灯闪过时呈现出一片冰冷的煞白。车内温暖的香氛仿佛也冻结了。
西郊客运站……那个声名狼藉、混乱破败的地方……在这样毁灭般的暴雨天……
她一个人……去那里做什么?!
那条系统提示,如同冰冷的钩锁,将他刚刚才在西季楼费尽全力粉饰好的完美“冰面”,无声地撕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缝隙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