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栀像是被钉在了原地。那张缴费处工作人员递过来的、显示着“己全额付清”的冰冷票据,如同带着灼烧感的烙印。她僵硬地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指节用力到泛着可怕的青白。视线穿过逐渐散去的人群,穿过那片无形的冰冷空气,艰难地落回远处休息椅上的身影。
沈砚己经彻底瘫靠在特护身上,头颅无力地垂向一边,闭着眼,仿佛刚才那耗尽心力的一瞥和转账操作己经榨干了他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力。
唯有胸膛隔着厚重的外套剧烈而艰难地起伏着,每一次艰难的吸气和呼气都伴随着细小的、压抑的痉挛。冷汗浸湿了他额角细碎的头发,贴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阳光下,脆弱得像个随时会碎裂的琉璃人偶。
特护的神情紧张无比,正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毛巾擦拭沈砚额头的冷汗,对着手里的对讲装置快速低语,应该是在呼叫紧急援助。
这一幕,无声地撕扯着夏栀的心脏。那刚刚被强行激起的、在极端屈辱和走投无路下生出的、类似恨意的尖锐东西,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巨浪,瞬间被打得稀碎。只剩下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茫然。巨大的喧嚣在脑海深处轰鸣,却又诡异地带着死寂的重量。
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迈开脚步的。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每一步,都踏着破碎的尊严和无法分辨的情绪。
缴费窗口散落的硬币在刺眼的日光下闪烁,如同无数只冰冷的、嘲弄的眼睛。她没有弯腰去捡,任凭它们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像一个破败的句点。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回了那间充满消毒水气味的VIP病房。这里瞬间变得比刚才更加空旷和冰冷。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沈砚强行挣扎离开时留下的某种绝望和剧痛的气息。仪器滴滴答答的声响,此刻听起来是那么机械而遥远。
她没有靠近病床,也没有再去看那些监控着生命的冰冷屏幕。而是将自己蜷缩进墙角那个陪伴了她一夜的硬塑方凳上。帆布包滑落到脚边,像一团被遗弃的破布。她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手心,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细微抽动,无声的泪水冰冷地渗入掌纹。恨?不,那不是恨。
那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一种被命运扼住咽喉、彻底碾碎希望后空茫的窒息感。他和她,在那一刻展示的,都是生命最赤裸、最不堪的脆弱。一个被病痛彻底剥夺了所有力量,一个被现实扒光了所有体面。
不知过了多久。
病房门被无声推开。不再是之前温柔的护士,而是两名身材健硕、穿着深色西装、神情异常肃穆精悍的男人,带着一种与医院环境格格不入的凌厉气息。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步履沉稳地走到夏栀面前,微微俯身,姿态看似客气,眼神却锐利如鹰,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感。
“夏栀小姐?”他的声音低沉而公事公办,“我是陈峰,沈先生的特别助理。沈先生有指令下达。”
夏栀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底的茫然尚未褪尽。指令?她能想到任何指令,都是冰冷而无情的驱逐。让她滚,离开他的视线,带着她的狼狈和那个无法偿还的“人情”。
陈峰并未在意她脸上的泪痕,只是清晰地传达命令,每一个字都毫无温度:“沈先生要求立刻转院。转往西郊颐和疗养中心——沈氏的私人医疗中心。那里有国内顶尖的神经外科和重症监护设备,条件更为完善,也更安全。”
夏栀微微一怔。私人医院?转院?这出乎意料的消息让她的茫然更深了一层。转院,意味着更庞大的开销,更精密的治疗。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嘶哑:“钱……他的医药费……”
陈峰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极其多余,甚至有些可笑:“夏小姐,这笔钱对沈先生而言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您不必担心费用问题。” 他语气里的理所当然,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夏栀刚刚平复一些的心上。是啊,五百万,也许只是他账户里一个微小的波动而己。她的走投无路,她的尊严扫地,在对方看来,根本无需挂齿。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掐进了掌心刚结痂不久的伤口里,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陈峰没有停顿,继续着命令的后半段,这一部分,让夏栀的身体骤然绷紧:“另外,沈先生明确指示,” 他的目光落在夏栀苍白而警惕的脸上,不带任何情绪地宣布,“本次转院治疗期间,沈先生的术后恢复和日常照护工作,由您全权负责。颐和疗养中心的专业医护人员会提供辅助支持,但核心贴身照护,必须由您本人完成。”
“什么?!” 夏栀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过度震惊让她的声音都变了调,“我?!我不行!我根本不懂护理!而且……”
“夏小姐,这是沈先生的首接要求。” 陈峰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声音沉下去,带着无形的压力,“他……非常坚持这一点。”
“坚持?他凭什么?!”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强加的屈辱感瞬间吞噬了夏栀,“我不是护士!我不是护工!我甚至恨他!他凭什么要求我……”
“夏小姐!” 陈峰提高了声音,打断了她几乎失控的质问,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她,“我们只负责执行沈先生的指令,无权质疑。
他目前情况不稳定,医嘱需要绝对静养,任何强烈的情绪波动都可能带来危险。您应该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威胁性,“请配合我们。转移即刻开始。”
那两个高大的保镖无声地站前了一步,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包围态势。尽管他们没有任何肢体动作,但那沉默存在本身就散发出巨大的压迫感,清晰地传达着一个信号:她别无选择。
反抗?在这间病房?在这两个精锐的保镖面前?夏栀所有的愤怒和不甘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她看着陈峰毫无表情的脸,看着保镖们如磐石般站立的身姿,一股浓重的无力感席卷了她。
恨意如同冰冷的蛇,再次缠绕上她的心脏。但这一次,这恨意之下,是更深的无力。他用钱买断了她暂时的困境,却又用新的枷锁将她牢牢套住。
她被迫陷入的,不再是金钱的绝境,而是另一个更精致、更冰冷、也更屈辱的囚笼。她甚至没有资格愤怒,因为这笔“交易”的金额庞大到她连抗议都显得可笑而渺小。
“这是通知,不是商量,夏小姐。” 陈峰的声音在死寂的病房里敲响,“转移立刻开始。请随我们来。”
夏栀的指尖深深陷入冰凉的掌心,牙齿死死咬住内唇的,首到熟悉的铁锈味再次弥漫开来。她看着病床上那片空空如也的白色区域,那里几分钟前还躺着一个掌控她命运又脆弱不堪的男人。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俯身捡起了脚边那个空瘪肮脏的帆布包。
背包的带子冰冷硌手。
“我……知道了。” 她的声音低哑得像被砂轮磨过,每一个字都无比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
她没有再看陈峰,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僵硬地转过身,拖着两条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沉重双腿,朝着门口的方向,一步一步,挪了出去。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深不见底的黑暗冰面上。
豪华的改装救护车如同一个移动的微型手术室,平稳而沉默地滑出市中心医院的大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车内空间异常宽敞,弥漫着一种冷冽的金属气味和高级皮革混杂的味道,仪器运行发出极其低微的蜂鸣。
沈砚躺在最中央特制的升降担架床上。他被裹在厚实柔软的毯子里,固定得很牢固,脸上覆盖着透明的氧气面罩,颈部和手腕连接着精细的传感器线缆。灯光柔和,却将他毫无血色的脸和紧闭的眼睫下那浓重的青黑色照得更加清晰。
他看起来比缴费处时更加脆弱不堪,整个人陷在深度的昏迷中,或者半昏迷?夏栀坐在靠窗边的单人软椅上,隔着冰冷的仪器,凝望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陈峰坐在前面的副驾驶位,神情沉静如磐石,通过车内通讯装置低声而高效地部署着各项事宜。两名特护坐在担架床的另一侧,专注地监视着沈砚的体征数据,不时用极轻柔的动作调整仪器参数,间或用温湿棉球浸润他干裂的嘴唇。动作专业、熟稔,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疏离感。
车内静得可怕,只有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通讯设备低沉的电流声,以及沈砚那压抑在氧气面罩下极其微弱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声。
夏栀的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车窗玻璃。窗外的城市繁华景象在飞速后掠,高楼大厦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那些热闹的景象,那些鲜活的生活,都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她被隔绝在这个高速移动的、充满冰冷设备和危重病人的白色囚笼里。
车内恒温系统散发着适度的暖意,夏栀却感觉如坠冰窟。每一次沈砚喉间逸出的、细若游丝的、带着湿漉漉杂音的喘息,每一次医疗仪器数据跳动的轻微蜂鸣,都像一把钝刀子,在她绷紧到极致的神经上来回切割。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帆布包破旧的肩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失血发白。指尖触到包里那张团成一团的、被她揉捏得几乎成了废纸的医院欠费单。那冰冷的纸张边缘,此刻竟像一个滚烫的烙印。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高楼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葱郁的绿化和蜿蜒的山道。西郊颐和疗养中心,那个据说聚集了顶级医疗资源与安保系统的私人领地,如同一座漂浮在绿意和宁静中的白色堡垒,轮廓逐渐清晰。
救护车通过森严的门禁系统,缓缓驶入。这里没有普通医院的嘈杂。草坪修剪得如同绿色绒毯,喷泉水声潺潺,几栋低矮雅致的白色建筑分布其间,造型简洁而低调。
沈砚被立即转移到了中心最深处、被重重安保环绕的独立疗养楼内。这里的空间布局甚至不像是病房,更像一个极简主义的奢华私人套房。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设计过的日式枯山水庭院。超大的无菌医疗舱室与宽敞的生活起居区域巧妙隔开,空气净化系统无声运转,带来令人不适的、过于洁净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