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上方那三个猩红、冰冷的方块字,像燃烧的烙铁,死死地钉在夏栀空洞的视野中央。
“手术中”
每一个像素点都在灼烧着她的神经。猩红的光线仿佛能穿透紧闭的门扉,将里面想象出的、冰冷器械切割血肉的残酷景象投射在她惨白的视网膜上。
时间失去了应有的度量,每一秒都像裹满砂砾的钝刀,在她心口上反复磨锉。那三个字是深渊凝视的眼眸,是悬在绝壁上的巨石,是宣告命运的残酷符号。
她的身体僵硬地蜷缩在急诊科冰冷过道深处一张沾有陈年污渍的排椅上。没有移动的力气。
甚至没有感受寒冷的神经。浓稠的血污早己在她破烂的衣衫和的皮肤上板结、干涸,变成一层僵硬的黑红色壳,散发着无法忽视的铁锈与淤泥的混合腥气。这气味像一道无形的警戒线,将她与这片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象征着理性秩序的空间残忍地隔绝开来。
偶尔匆忙经过的护士、或疲惫不堪的病人家属,目光触及她这副如同刚从凶案现场爬出来的模样时,无不骤然惊变,惊恐或厌恶地远远绕开。她成了角落里一个活生生的恐惧象征。
感官被巨大的噪音冲击着。
胸腔里那颗心脏的跳动声被无限放大,如同被敲破的鼓皮,混乱、沉闷,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紧绷到疼痛的肌肉和神经,带来一种虚脱般的晕眩。
尖锐的耳鸣如同无数钢针扎刺着太阳穴,长久不绝。外面世界的声音——远处病房压抑的咳喘、推车滚轮滑过地面的枯燥声响、某个角落里家属压抑的低泣——像是隔着厚重的、沾满血污的幕布传来,模糊又扭曲,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他怎么样了?进去多久了?里面的医生怎么说?”
一个衣着讲究、神情焦灼的中年男人在手术室外抓住匆匆路过的护士追问,语速快得像机关枪。
“家属请冷静!手术结束后医生会通知……”护士试图安抚,声音带着公式化的冷静。
“冷静?我怎么冷静!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们……”
后面的声音变得模糊,争吵或哭泣的声浪涌起又退却。但这些碎片化的噪音如同流弹,瞬间击穿了夏栀那层本就薄如蝉茧的心理屏障。
沈砚!
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印在脑海深处!随之而来的是他嘴角溢出浓黑血液的画面,是他身体拱起又颓然的瞬间,是他颈侧那越来越微弱的搏动感彻底消失的冰冷!
每一个细节都在脑中疯狂闪回,重复播放,带着尖利的啸叫!那双紧闭的、了无生气的眼睛,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此刻却灰败如尘土的眼眸,成为盘旋在她意识中最深的漩涡,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猛地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将冰冷僵硬、指甲里嵌满干涸血污和污泥的手指狠狠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同样冰冷、伤痕累累的掌心!
一定要撑住!你一定要活下来!
近乎卑微的祈祷无声地在她麻木的唇齿间碎裂。
时间粘稠地流淌。
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时己歇。墨汁般浓稠的夜色终于渗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灰白。急诊大厅彻夜长明的惨白顶灯似乎也暗淡了几分,走廊里刺目的光线被黎明前最沉重的黑暗稀释。
医院清洁工推着湿漉漉的大拖把开始清理夜间的狼藉,胶皮拖把与光滑地砖摩擦发出规律的、如同海浪冲刷岩石的单调声响。
偶尔有医生脚步匆匆地走出某一间手术室,面对外面翘首以盼的家属。
“恭喜,手术顺利,病人转入观察室……”
那家属瞬间下去,喜极而泣的声音在走廊里突兀地响起,随即是解脱般的拥抱。
每一次!当那扇厚重的、隔绝生死的大门被推开,每一次!当里面穿着绿色手术衣的身影出现!夏栀全身的肌肉和神经都会瞬间绷紧、拉满!如同被无形的弓弦牵引!
她的身体会不受控制地从椅子上微微弹起,上半身前倾,心脏骤然提到嗓子眼,双眼死死盯住对方即将开口的嘴唇!巨大的渴望与极端的恐惧混杂着,化作滚烫的岩浆在她血管里疯狂流窜!那一瞬间的窒息感几乎将她碾碎!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手术中”的红色字体依旧固执地亮着。
没有出来!还是没有关于他的消息!
每一次推门而出的医生,都不是走向她这个角落的!
希望如同细沙,一次次从她紧握的指缝间无情地流走。巨大的失落和更深、更冰冷的恐惧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越收越紧。神经在无望的等待中反复拉扯,脆弱得如同被拉过极限的琴弦,一丝微弱的风就能将其彻底崩断。
她僵硬地靠回冰冷的椅背,脊背与生硬的塑料椅面摩擦,发出一丝微不可闻的涩响。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不是寒冷,是从骨髓里渗出的、对那个最终结果的巨大恐慌。
黎明的曙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玻璃窗,将走廊尽头模糊地染上了一层冰冷的鱼肚白。光与暗的界线在城市边缘模糊地蜿蜒。
医院的人声渐渐多了起来,新一天的运转拉开了疲惫的序幕。但走廊这一角落,依旧沉没在死寂的冰海之中。
意识开始恍惚,在极度的疲乏和高度紧绷的重压之下,如同在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船。昏沉中,刺耳的嗡鸣声再次在脑海中浮现。
砰!
是棍子呼啸着擦过发梢的厉风!
哗啦!
是塑料桶被砸碎、粘稠恶臭液体炸开的恐怖声响!
以及……那声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几乎要撕裂她灵魂的——
“呕——噗!!!”
那双骤然灰败下去的眼睛!
冰冷黏腻的颈侧肌肤下……彻底消失的脉搏!
幻觉与现实交织重叠。
她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那层板结的污血外壳!
“啊——!”
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挣脱出来!
就在这时!
手术室方向!
传来一道截然不同的脚步声!
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消耗巨大后的疲惫感!
手术中!
那猩红刺目的三个大字——
猛地熄灭了!
夏栀像被无形的电流贯穿!瞬间从排椅上弹了起来!身体剧烈晃动着几乎站立不稳!她扶住冰冷的墙壁,指甲狠狠抠进硬质的墙壁涂料里!
她的眼睛如同抓住最后一丝生机的溺水者,死死地、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钉在那扇刚刚滑开的、厚重冰冷的合金感应门上!
一个穿着绿色手术衣、戴着手术帽的医生走了出来。他的神情疲惫,脸上带着明显的倦容,蓝色无菌口罩被拉到了下颌。
他站在门口,目光锐利而快速地扫视了一圈空荡了不少的走廊,最终落定在夏栀脸上——那张唯一布满了污垢、伤痕和巨大恐惧的脸。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几米。
冰冷的光线下。
空气凝固了。
仿佛连落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只有夏栀那濒临崩溃的、破碎而粗重的喘息声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医生摘下沾满疲惫的蓝色无菌口罩。
他的目光沉静如水,清晰地望向那个狼狈到极点、却死死盯着自己的身影。
用一种斩断了所有缠绕的藤蔓、卸下了千钧重负的、清晰而沉稳的声音宣布:
“夏栀小姐?”
“沈砚先生,己经脱离生命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