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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园的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银。午后的阳光在积满灰尘的枝叶间艰难穿透，投下斑驳陆离、如同破碎蛛网般的光影，将亭子笼罩在一片不真实的昏黄里。
指尖触碰到那个冰凉的塑料小方块。它沾满了泥垢，躺在青苔和碎裂的水泥块之间，像一个被丢弃的秘密。
夏栀的心脏在那一刻，似乎被一只冰冷的巨手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连肺部的呼吸都凝滞了。时间倒退，疯狂地逆流回那个闷热、充斥着音乐教室尘埃和陈旧木头味道的夜晚——
昨夜。
废弃的音乐教室门窗紧闭，空气粘稠滞涩，弥漫着久未通风的尘埃和淡淡的霉味。月光被厚重的窗帘切割，只吝啬地在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痕。沈砚就站在那片稀薄的微光边缘。
汗水濡湿了他额角的碎发，几缕发丝粘在的额头上，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微弱的湿意。他单手插在制服裤袋里，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另一只手用力掐着她的手腕，指骨因为用力而显得格外突出，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手机屏幕碎裂的玻璃碴子散落在他们脚边不远处的阴影里，折射出零星几点冷光——那是她失手打落他手机的混乱瞬间。
他眼底翻滚着夏栀从未见过的、汹涌又压抑的愤怒，如同暴风雨前黑云压境的深海旋涡。声音低哑粗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撕裂出来，裹挟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被背叛的痛楚：
“录音笔？又是你搞的？！夏栀！你到底在我背后偷偷摸摸地搞了多少小动作？！”他紧咬着后槽牙，下巴线条绷得死紧，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而微微发颤，“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嗯？你他妈把那些录下来的破东西，当成了对付我的筹码？！”
他猛地俯身，滚烫的、带着酒气的呼吸狠狠喷在她的脸上，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眸此刻只剩冰冷的、审视般的赤红：“在你眼里，我沈砚就是这样一个需要靠你的录音去威胁、去算计的人？！你用它录了我多少事？！是不是还录了我和林薇？！”
质问如同淬毒的冰锥，一根根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她被他巨大的阴影笼罩，后背紧紧抵在冰冷的、带着木刺的墙壁上，痛感混合着无措和巨大的委屈汹涌而至，让她只能徒劳地摇头，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那支无意中掉落、被他在争执中踩碎的旧录音笔，此刻成了“搞小动作”、“背叛”和“监视”的铁证。他的信任，在那一刻碎得比手机屏幕还要彻底。
……
此刻，回忆与现实锋利的交界处，录音笔冰冷坚硬的触感将她彻底拉回。
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像寒风中即将离枝的枯叶。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的驱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力按下侧边那个不起眼的、带有凹陷质感的播放按钮。
“滋……”
一声刺耳的电流杂音如同垂死者最后的悲鸣骤然响起！猛地钻透耳膜，撕扯着紧绷的神经！
夏栀的身体被吓得狠狠一颤，后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凉坚硬、带着粗砺质感的亭柱上！冷汗瞬间浸透了薄薄的衬衫。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杂音之后，录音笔里清晰地、稳定地传出了声音——
“……特殊贡献备注，是我沈砚亲手写上去的！”
是她自己的声音！年轻、明亮，带着一丝隐藏不住的雀跃和羞涩。
“……夏栀，‘未来之星’下面那份‘特殊贡献备注’，我沈砚亲手为你写上去的！”
是他的声音。清冽、沉稳，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笃定和不容置疑的承诺，穿透时光的尘埃，重重地敲击在耳膜上！
录音笔小小的扬声器忠实地复刻着昨夜那个狭窄空间里发生的一切：
她（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颤抖）：“真的？！你…你写了什么？”
沈砚（声音低哑含混，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你明天就知道了！等着看！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她（声音里是溢于言表的雀跃和感动，细若蚊呐）：“沈砚…谢谢你…”
沈砚（打断她，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力量）：“傻丫头，谢什么！你值得！你比谁都值得！”
……
录音笔忠实记录的声音到这里，变成了一片长久的空白电流声。
但夏栀脑子里那些被痛苦掩盖的画面碎片，却在这一刻，被这声音钥匙精准无误地、重新一片片唤醒，拼接！
昏暗的光线中，他俯视着她的双眼，亮得惊人。她清晰地记得他带着薄茧的手指，是如何小心翼翼又强势地拂开她额前被汗水粘住的湿发，然后捧住她的脸颊。他的指腹滚烫得吓人，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迫使她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在黑暗中燃烧着火焰般的眸子。他的呼吸炙热地拂过她的唇瓣，那个未曾真正落下的吻，带着浓烈酒气的灼热气息烙印般覆压下来……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那个未曾发生的初吻带着令人窒息的诱惑和承诺的分量……
“……傻丫头……你值得！你比谁都值得！”
录音笔里的承诺还在最后回荡。
“滴答——”
一滴冰冷的液体重重砸落在录音笔冰冷的塑料外壳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水渍。
夏栀猛地回过神。冰冷的、被抽尽所有气力的绝望感如同潮水般重新席卷而来，巨大的落差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她的手指死死攥着那支冰凉如同墓碑的录音笔，指甲抠进塑料外壳的缝隙里，指关节用力到泛出惨烈的青白色，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徒劳地想要将它捏碎！
那些残留的温暖碎片、那些真诚的声音、那些未完成的悸动，此刻被录音笔冰冷的播放拉回到眼前，再对照着几小时前礼堂里发生的一切，对比鲜明到残忍！
“特殊贡献”被给了林薇。
她被当众定义为需要“清理”的“旧物”。
他平静无波地接受了林薇的挽臂，答应了林家的晚餐邀约。
他甚至……准备删除旧照片……
昨夜廊下那个滚烫的、带着少年意气和不惜代价也要为她正名的承诺，和她手机里那条卑微却石沉大海的求助短信……那个说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是她依靠的少年……
“呕——”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再次袭来！比之前更猛烈！她痛苦地弯下腰，一手死死按住痉挛疼痛的胃部，一手还紧紧攥着那支如同烙铁般烫手的录音笔，大口大口地干呕着。这一次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混合着冷汗和屈辱，大颗大颗砸落在肮脏、爬满青苔的地面。
……
同一时刻。
城中心，西季楼顶层的旋转餐厅。
厚重的玻璃幕墙将城市的喧嚣与华灯初上的流光溢彩隔绝在外，只有光污染以柔和的方式流淌进精心布置的内部空间。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梦幻般的光晕，空气里浮动的是雪松木和昂贵香槟交织的、精英阶层特有的内敛奢华气息。轻柔流畅的爵士钢琴背景音如同液体黄金，无声地熨贴着每一寸角落。
精致得无可挑剔的法餐餐具在水晶灯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穿着考究、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侍者无声地穿梭，为杯中重新注入温醇深红的波尔多。
林正雄，林氏集团的掌舵人，一个年近五旬、保养得宜的中年男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生意场上精炼出来又不失温和的笑容，举起高脚杯：
“沈砚啊，这杯我敬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眼光和能力，识才、惜才、更善于用才，懂得何为真正的价值！将宝贵资源和名望赋予最合适的人，这份清醒和担当，实属难得！”他话语中的“价值”二字咬得微重，眼光掠过坐在沈砚身旁、笑容完美的女儿林薇身上，“薇薇能得你青睐，是她的造化。”
他的话滴水不漏，褒奖沈砚“识人”、“善任”的眼光，将其行为定义为成年人的“清醒担当”，巧妙地化解了奖学金操作中的“非议”可能。同时将沈砚对林薇的青睐（无论真假）定性为“慧眼识珠”，也为女儿贴金。
沈砚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外套被侍者挂在衣帽间，只留熨帖的深色西裤。他脊背挺首，端坐在舒适的丝绒扶手椅上，姿态无可挑剔。他执起酒杯，动作不疾不徐，杯壁靠近唇边，轻轻一碰：“林总过誉。伯乐不敢当，只是尽力而为。”声音沉稳有力，既没有受宠若惊的谦卑，也并无少年人的狂傲，尺度拿捏精准得如同精密仪器。
林薇坐在沈砚旁边，换了另一身更为简约却明显价值更高的象牙白真丝长裙。裙摆优雅地铺开，衬得她脖颈越发修长。她妆容精致，笑容得体又带着少女的娇憨，身体微微向沈砚的方向倾斜，姿态柔顺又自然，任谁都看得出她对沈砚的倾慕与依恋。餐厅柔和的光线将这对璧人映衬得格外般配，是所有人眼中无可置疑的未来上流圈层的新贵。
“爸爸说得对，”林薇适时地开口，声音甜美，如同裹了蜜糖，“沈砚哥，要不是你，学校怎么可能把奖学金颁给我？比我优秀的人……呃，可能是有，”她眼神似乎掠过某个虚无的点，又迅速收回对着沈砚，带着恰到好处的撒娇和崇拜，“但像你这样能看到我真正价值的人，只有你啊！”
她巧妙的补充再次强化了沈砚“眼光独到”的形象，并将自己捧到了“只有沈砚能发现其价值”的高度。烟紫色的裙摆换成了纯净的象牙白，似乎也象征着某种身份的洗涤和转变。
沈砚眼睫微垂，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瞬间可能掠过的眸光。他未置可否地抿了一口杯中深红的液体。醇厚的口感滑入喉间，带着微妙的果香单宁。
放下酒杯时，沈砚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搭在象牙白餐盘旁边雪白餐巾上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干净修长，是一双属于精英的手。然而，就在手背内侧，靠近食指和拇指指根连接处，一道被洗得泛白、几乎要看不出来的浅浅划痕，在餐厅柔和的灯光下依然顽固地存在着。像是被极其粗糙生涩、并不锋利的物体无意间擦过的痕迹。
时间倒回昨晚那场激烈而混乱的争执中：废弃音乐教室粗糙斑驳的墙壁在巨大的拉扯摩擦下，木刺划破皮肤的瞬间痛感……那瞬间混杂着酒后的失控、愤怒和被“背叛”的刺痛……
那道细微的伤口，像是一根细微的刺，在此时此地舒适华丽的环境里，隐隐作痛。
林正雄捕捉到沈砚瞬间的沉默和微不可察的目光落点，以为少年还是心事重重。阅历丰富的商人脸上笑容不变，语气更加语重心长：
“小砚，你这次的选择，做得非常漂亮！”他亲自执起醒酒器，态度亲近地为沈砚己经喝了半杯的杯中再续入酒液，“懂得及时止损，放下那些无谓的‘沉没成本’，将资本投入最有前景的资产……这才是一个真正成熟、有担当的人该有的决断力！那笔未来之星的奖学金对你而言或许不算什么，但这个举动本身所传递的信号，非常明确！这份果决，林伯伯很欣赏！”
他的话语层层递进。将沈砚的行为解读为商场上最经典的“及时止损”策略。将“特殊贡献”解读为“最有前景的资产”（林薇），将夏栀代表的过去情感投入隐喻为需要抛弃的“沉没成本”（无价值投资）。将一场少年情感的粗暴切割和功利选择，套上了成年人的理性与正确性的外衣。
侍者无声地将主菜——撒着昂贵白松露薄片、散发着浓郁异香的烩饭——端到沈砚面前。温润的白色骨瓷盘子边缘描着淡金的釉彩。浓郁、充满诱惑的香气霸道地钻入鼻腔，瞬间盖过了所有其它的气味。
沈砚拿起旁边亮银的勺子。勺身冰凉光滑，映照出头顶水晶吊灯细碎的光点和自己模糊不清的倒影。他拿起勺子的动作依旧沉稳。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接触到那冰冷光滑的金属勺柄的刹那——
那张安静地躺在校园档案室角落、沾满脏污、带着昨夜激烈争吵杂音的录音笔小方块；
那道在光洁手背上泛白的、挣扎留下的微小划痕；
礼堂角落地上那团被踩踏得破败、无人认领的深蓝色校服外套……
如同鬼魅的回马灯，猝不及防地在他脑海中炸开！
“滋啦——！！！”
废弃小花园的破败亭子里，夏栀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那支还在播放着甜蜜承诺、此刻却如同最恶毒诅咒的录音笔猛地狠狠地——砸向脚下冰冷的、布满碎渣和苔藓的水泥地面！
小小的黑色塑料方块撞上坚硬的地面，发出清脆又绝望的碎裂声响！原本断续播放的声音被彻底掐灭，碎片迸溅开来，在昏暗的光线下翻滚了两下，像濒死的昆虫最后抽搐了腿脚，然后彻底陷入死寂。一块带电池的碎片蹦到了积着浑浊污水的石阶缝隙里。
死寂重新笼罩了亭子，只有她粗重到破碎的呼吸声。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缝隙，在地面上投下几片更加惨淡的光斑。
夏栀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泪痕狼藉，额发被汗水和泪水黏在脸颊两侧。然而，那双浸透了巨大悲伤和绝望的眼睛，此刻却缓缓地、不可思议地燃起了一丝微弱却极其冷硬的——光！
如同被反复淬火捶打后的生铁，在碎裂的瞬间，露出了它最本质的、冰冷的硬度和尖锐。
她扶着冰凉粗糙的亭柱，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慢慢地、无比僵硬地，站首了。
站得笔首。如同悬崖边一株被狂风暴雨肆虐后只剩枯枝的树。
然后，她抬起一只手，无比用力、近乎粗暴地抹去脸上的水渍。皮肤被擦疼，泛起红痕。她视若无睹。
她抬起另一只紧紧攥着背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