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宫的绿头牌还没来得及收进漆盒,廊下的鹦鹉先开了口:“大理寺查账!大理寺查账!”沈贵人手里的鎏金护甲“当啷”砸在妆奁上,震得胭脂盒翻倒,玫瑰粉扑簌簌落了满裙。
“嬷嬷呢?”她扯着裙角起身,金丝绣的并蒂莲擦过案几,那封盖着慈宁宫鸾凤印的密信被带得滑出半角。
柳美人从偏殿跌撞进来,鬓边珍珠簪歪到耳后,腕上还沾着未擦净的药渍——方才去司药房探听安胎药的事,被小荷堵在廊下,生生耗了两柱香。
“回主子,慈宁宫的角门被御前卫士守了。”柳美人膝盖一弯跪在地上,声音发颤,“奴才方才见陈统领的刀就悬在门楣上,说太后要静养,谁也不许扰。”
沈贵人的指甲掐进掌心,昨日还说太后会替她压下账目亏空,怎么一夜间连慈宁宫都进不去了?
她踉跄着扶住妆台,翡翠镯子“啪”地摔在地上,裂成两半——那是太后赏的,说等她生下皇子就晋位妃位。
“去!把库房的田契找出来!”她拽着柳美人的胳膊往内室拖,“去年冬月替太后办的那批盐引……”话没说完,外头传来小太监尖细的通报:“尚宫局苏典记到——”
苏挽棠跨进门时,正见沈贵人慌乱地用裙角盖住地上的碎镯子。
她垂眸盯着那抹月白裙裾,袖中指尖轻轻蜷起——昨日赵大娘说皇帝要调她去御前文书房,原是为了这桩旧案。
“贵人安好?”她福了福身,目光扫过案头未及收的密信,“尚宫局奉圣谕,要取景阳宫近三年的用度账册。”
沈贵人的脸霎时煞白。
柳美人突然扑过来要抢她怀里的木匣,却被苏挽棠侧身避开。
那木匣“咚”地砸在地上,露出半卷泛黄的地契——正是她昨日在御书房焦纸上瞥见的“盐引”二字对应的田产。
“柳美人这是做什么?”苏挽棠弯腰拾起地契,指尖抚过上面模糊的朱印,“御前查账,私藏账外之物可是大罪。”
景阳宫的日头渐渐西斜时,苏挽棠抱着账册踏进文书房。
檀香混着旧纸的霉味扑面而来,她将账册往案上一放,目光扫过架上积灰的奏疏——皇帝说“该查的要查”,查的何止是沈贵人的账目?
第三日辰时三刻,她在《北疆军报》的夹页里翻出半封密报。
墨迹因年代久远有些晕染,但“沈明远”“私运甲胄”“银钱十万”几个字却刺得人眼疼——沈明远正是沈贵人的兄长,现任兵部员外郎。
烛火在案头噼啪作响,苏挽棠将密报抄录在素笺上,墨迹未干便折成小卷。
她摸着腰间的银鱼符,那是皇帝昨夜亲手赐的,说“文书房的钥匙,该交给会看账的人”。
御书房的门开得极轻,皇帝正在批折子,玄色龙纹袖口露出半截,腕间的墨玉串珠泛着冷光。
苏挽棠将素笺放在案头时,瞥见他指节猛地收紧,串珠“咔”地裂了一颗。
“下去吧。”他的声音低得像沉在水里,苏挽棠退到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是那盏常用来赏茶的钧窑天青盏。
五日后,早朝的鼓点里混进了宣旨的声音。
沈明远私通边将的罪名着刑部快审快结,贬为岭南司户;沈贵人因“管教不严”,削去两成月例,禁足景阳宫,不得参与六宫诸事。
景阳宫的朱门从那日起再没开过,只偶尔有宫娥提着空食盒出来。
苏挽棠路过时,听见里面传来瓷器摔碎的声音,接着是沈贵人尖厉的斥骂:“谁准你去司药房加那味药的?蠢货!”
柳美人的哭腔混在风里:“主子,奴婢是怕那安胎药……”
“滚!”门“砰”地撞上,惊得檐下的鹦鹉又开始叫:“蠢货!蠢货!”
苏挽棠望着那扇紧闭的朱门,指尖轻轻叩了叩袖中未送出的另一封密报——旧案的火才刚烧起来,更烈的,还在后头。
景阳宫的铜漏滴到第七十声时,柳美人的膝盖己在青石板上跪出了一片湿痕。
沈贵人倚在湘妃竹榻上,护甲尖一下下划着案几上的残茶,釉面被刮出细碎的白痕:“蠢货!你当苏挽棠是那些只会数针线的老嬷嬷?那抢木匣的动作,早把我跟太后的干系全抖落在她眼里了。”她突然掀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溅在柳美人鬓角,“你倒说说看,昨儿司药房的小荷为何偏巧堵你?不是苏挽棠授意,能这么寸?”
柳美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发间珍珠被泪水浸得发亮:“主子饶命!奴婢真不知那小蹄子是苏典记的人……奴婢就是怕您的安胎药里被下了东西,才想着去司药房盯着……”
“安胎药?”沈贵人突然笑了,笑声像碎瓷片刮过铜盆,“你当本宫还能有孩子?”她猛地拽住柳美人的发辫,将人拖到妆台前,“照照!本宫这双眼睛,早看出皇帝要拿沈家立威了。盐引案、甲胄案,哪桩不是冲着兵部沈氏来的?”镜中映出她扭曲的脸,“可苏挽棠凭什么?不过是个掖庭爬上来的典记,也配踩在本宫头上?”
柳美人被拽得头皮发麻,望着镜中主子泛青的唇色,突然打了个寒颤——她从前只当沈贵人是受太后宠爱的娇贵人,如今才看出那温婉底下藏着的狠劲。
“你不是总说想替本宫分忧?”沈贵人松开手,从妆奁最底层摸出个乌木匣,匣中躺着半块虎符残片,“去文书房,把三年前贤妃母族呈的《漕运改良疏》偷出来。”她将虎符塞进柳美人掌心,“上面有贤妃哥哥的私印,你把它夹在疏里。等苏挽棠查出来,就是她勾结外臣的铁证。”
柳美人的手指被虎符硌得生疼:“可文书房有卫士守着……”
“蠢货!”沈贵人甩了她一记耳光,“你忘了苏挽棠新得的银鱼符?她能自由进出,你便学她的模样——戌时三刻,值夜宦官要去尚食局领夜宵,那是唯一的空子。”她捏着柳美人的下巴逼她抬头,“你若办成了,本宫保你出景阳宫;若办不成……”她瞥向窗外那株枯死的海棠,“你可知景阳宫的井有多深?”
是夜,月隐星沉。
柳美人裹着苏挽棠常穿的月白宫装,缩在文书房后巷的阴影里。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方才用虎符残片骗开偏门守卫时,掌心的汗几乎把虎符滑进阴沟。
文书房的窗纸透着一点微光,那是值夜宦官留的守夜灯。
柳美人贴着墙根挪到窗下,指尖刚触到窗闩,忽听廊下传来脚步声。
她慌忙缩入盆栽后,见两个小宦官提着食盒走过,正是去尚食局的当值者。
机会!
她咬着牙推开窗,霉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案头堆着新送的军报,最上面是苏挽棠今日刚呈的《景阳宫用度复核》——墨迹未干,她的名字赫然在末尾。
柳美人的指甲掐进掌心,翻出乌木匣里的虎符,掀开《漕运改良疏》的封皮。
“找什么呢?”
冷不丁的话音惊得她手一抖,虎符“当啷”掉在地上。
抬头时,正见苏挽棠立在门口,手中提灯的光映得她眼尾微挑,“是要找这卷疏,还是要找这半块虎符?”
柳美人想逃,却见门外值守的宦官己堵了退路。
她瘫坐在地,这才发现文书房的地砖缝里嵌着细铜线——方才踩过的位置,铜铃在暗处轻响,“你、你早知道……”
“景阳宫的鹦鹉学舌都比你聪明。”苏挽棠弯腰拾起虎符,指腹擦过上面的残纹,“沈贵人禁足前,慈宁宫的送炭太监多跑了三趟;你今日换的宫装,袖口绣的并蒂莲比尚宫局的规制多了两瓣。”她将虎符收进袖中,“我在文书房布了七日的线,等的就是有人来‘栽赃’。”
天刚蒙蒙亮时,苏挽棠跪在御书房外。
晨露打湿了她的鞋袜,却半点不影响她将昨夜的经过娓娓道来:“柳美人身上的虎符,是前两年西北叛将遗留的;《漕运改良疏》里的私印,与贤妃哥哥的笔迹差了三分。”她将抄录的证物呈给内监,“沈贵人想借贤妃之手除我,却不知贤妃昨日刚递了《请裁冗员疏》,正合陛下整顿朝纲之意。”
殿内传来书页翻动的声响,接着是皇帝低哑的笑声:“苏典记这局布得妙,既拆了沈贵人的陷阱,又替贤妃洗了嫌疑。”玄色靴底停在她面前,“起来吧。”
苏挽棠抬眼,正撞进皇帝深不可测的眸中。
他指间捏着她呈的证物,墨迹在晨光里泛着淡青:“你早看出朕要借沈家立威,所以推了景阳宫的火;又算出沈贵人会狗急跳墙,所以设了文书房的局。”他忽然将证物投入炭盆,火星噼啪舔着“苏挽棠”三个字,“你这样的人,该在更要紧的位置。”
当值的小太监捧着金漆匣子进来时,柳美人的哭嚎正从慎刑司方向传来——五十杖的板子,己够她在浣衣局躺半年。
苏挽棠望着那抹被拖走的身影,袖中虎符的棱角硌着掌心,像块烧红的炭。
“苏典记。”皇帝的声音将她拉回,他执笔在笺上写了几个字,墨迹未干便收进密匣,“去典籍库吧,朕要查的旧账,还多着呢。”
深夜,典籍库的铜锁“咔嗒”轻响。
苏挽棠提着羊角灯跨进门,霉味混着檀香扑面而来。
架上的《妃嫔册封实录》落了薄灰,她拂开最上层的《显德二十三年春册》,泛黄的纸页间,一行小字突然刺进眼底:“苏氏,大理寺卿嫡女,年十二,因父罪没入掖庭……”
烛火忽明忽暗,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张牙舞爪的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