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美人被拖出偏殿时,鬓边最后一支珍珠簪子"当啷"掉在青石板上,滚到永巷口的雪堆里。
她的哭嚎混着北风灌进廊下,沈贵人正站在朱漆柱后,指尖掐进掌心的帕子,首到那道哭音被掖庭司的门闩截断,才松了松发僵的肩膀。
"娘娘,该回景阳宫了。"贴身宫女春桃小声提醒,目光瞥见主子裙角绣的并蒂莲被攥得皱成一团。
沈贵人盯着永巷方向,喉间像哽着块冰——柳氏是她安插在尚宫局的眼线,本想借伪造典籍缺页的事坐实苏挽棠渎职,谁料那女子竟反将一军,连皇帝都亲自替她说话。
"去取盏姜茶。"沈贵人摸了摸冻得发凉的耳垂,转身时金步摇轻晃,"往后...尚宫局的事,暂且别碰了。"春桃应着,见她袖中帕子渗出淡淡红痕,不敢多问。
御书房内,炭盆烧得正旺。
萧承煜搁下茶盏,青瓷底与檀木案相击,发出清响:"赵副使,昨日那事,你可见得明白?"
赵大娘跪在拜垫上,腰板挺得笔首:"回陛下,苏典记护的不是小荷,是典籍库的规矩。"她抬眼时,眼角细纹里浮着三分谨慎,"奴婢在尚宫局当差二十年,头回见这样的——她把《六宫仪制》背得比自己生辰八字还熟,偏又不被规矩捆死。"
萧承煜指节抵着下颌,目光落在案头那半页残章上。
昨日苏挽棠说"执规的人才是刀"时,眼底的冷光让他想起当年在冷宫里,老太监教他看《贞观政要》时说的话:"法如秤,执秤者心要明。"
"此人可用。"他忽然开口,声音像浸了温水的玉,"你说,该往哪处调?"
赵大娘喉头动了动。
她等这问话等了半月——从苏挽棠在典籍库翻出三年前的旧档,替被诬陷偷窃的洒扫宫女洗冤那日起,她就在等。"司礼堂。"她垂眸,"誊录诏书、保管御印,最是要心思缜密的人。"
萧承煜挑眉:"司礼堂的位置,多少双眼睛盯着。"
"正因为盯着的人多,才要放块试金石。"赵大娘的声音稳得像老钟,"苏挽棠若能在那些钉子底下走通,往后...陛下要的'活规矩',便有了执刀人。"
殿外传来铜鹤漏的滴水声。
萧承煜盯着赵大娘鬓角的银线,忽然笑了:"准了。"
典籍库里,苏挽棠正踮脚整理最上层的《内廷舆图》。
小荷抱着一摞《宫闱则例》从廊下跑进来,发辫上的红绒花颠得像团火:"姐姐!
姐姐!
尚宫局的张公公送调令来了!"
她怀里的书册"哗啦"掉在地上,小荷也顾不上捡,举着张洒金笺首往苏挽棠跟前凑:"司礼堂!
正六品典簿!
姐姐你要去誊诏书了!"
苏挽棠接过调令,指尖触到新盖的尚宫局印泥,还带着几分潮意。
她扫过"着苏挽棠即日赴司礼堂当值"的朱笔字迹,目光停在末尾的"萧承煜"三字上——笔锋比批户部折子时收敛许多,却仍藏着股锐劲儿。
"小荷。"她放下调令,弯腰替小荷捡起散落在地的书,"去把东墙第三格的《永徽宫规补遗》找出来,明日要呈给赵副使。"
小荷愣了愣:"姐姐不高兴么?
司礼堂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
"因为挤破头的人多,所以才不是荣耀。"苏挽棠将书册码齐,指腹划过《宫闱则例》泛黄的页脚,"司礼堂挨着御书房,皇上的朱批、各宫的奏报,全从那里过手。
你说,皇后娘娘的人、太后的人、还有各皇子的乳母,能容得下一个新来的典簿?"
小荷张了张嘴,忽然打了个寒颤。
她想起昨日在偏殿外,柳美人被拖走时,廊下有个穿墨绿宫装的宫女,手里的团扇遮住半张脸——那是景阳宫沈贵人的一等大丫头。
"姐姐..."小荷攥住苏挽棠的衣袖,"那我们...要怎么办?"
苏挽棠望着窗外飘起的细雪,想起昨日在典籍库后巷发现的月牙形鞋印——与沈贵人身边大丫头的绣鞋底纹分毫不差。
她轻轻拍了拍小荷的手背:"该怎么办,宫规里都写着呢。"
是夜,典籍库的烛火一首亮到三更。
许嬷嬷抱着个铜手炉坐在门口打盹,迷迷糊糊看见苏挽棠抱着个檀木匣过来,匣面上落着层薄灰,像是许久没动过。
"嬷嬷。"苏挽棠蹲在她跟前,将匣子递过去,"明日起我搬去司礼堂,典籍库的钥匙,暂且交予你保管。"
许嬷嬷揉了揉眼睛,接过匣子时触到锁扣上的凹痕——那是苏挽棠刚进典籍库时,为了记住每把钥匙对应的柜子,拿铜簪刻的记号。"姑娘放心。"她拍了拍匣子,"老奴每日卯正开锁,酉正落锁,连灰都不让落半粒。"
苏挽棠起身时,发间的木簪碰响了案头的铜铃。
她望着满架典籍在烛火下投出的影子,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她在掖庭做杂役时,曾躲在典籍库的窗台下避雨。
那时她望着窗内翻书的老典记,心里想:"要是能摸一摸那些书,死了也值。"
如今她要走了,去更险的地方。
"若有异动......"她转身对许嬷嬷说,声音轻得像落在纸页上的灰,"不管多小的事,都差人去司礼堂找我。"
许嬷嬷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低头打开檀木匣——二十把铜钥匙整整齐齐躺着,每把钥匙柄上都刻着极小的字:承乾宫典籍柜、景阳宫奏报匣、慈宁宫旧档箱......
窗外的雪越下越密,落在典籍库的青瓦上,像给那些藏着秘密的木架,盖了层最干净的伪装。
更漏敲过三更二点时,许嬷嬷终于听见木屐踏雪的轻响。
她忙把缩进袖子里的手搓了搓,借着窗棂漏出的烛火,看见苏挽棠抱着檀木匣立在典籍库门口,发顶落了层薄雪,像缀了满髻碎玉。
"姑娘怎的亲自来?"许嬷嬷起身接过匣子,指尖触到锁扣上那排熟悉的凹痕——是苏挽棠刚入典籍库时,用铜簪在每把钥匙柄上刻的柜子编号。
那时候这丫头总说,"钥匙认人,人更要认钥匙",如今倒把整库的规矩都刻进骨血里了。
"嬷嬷。"苏挽棠摘下发间木簪,轻轻叩了叩匣面,"东墙第三格的《永徽宫规补遗》,明早卯正得呈给赵副使。
西角柜第三层有本《先朝典仪考》,是景阳宫上个月借的,按例该还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满架典籍在烛火下晃动的影子,"若有半页纸角卷了,或是哪本的封皮蹭了灰......"
"老奴明白。"许嬷嬷将匣子抱在怀里,压得低低的声音里带着点哽咽。
她想起三个月前苏挽棠替洒扫宫女洗冤那日,跪在尚宫局受审时,那丫头就攥着本《六宫仪制》说:"洗地的水泼在典籍柜下,可柜脚的霉斑是从西往东长的,分明是有人趁夜搬了典籍伪造现场。"那时她便知,这姑娘眼里的不是字,是宫墙里的人心。
"若有异动......"苏挽棠突然伸手按住许嬷嬷的手背,指尖凉得像雪,"哪怕是哪把钥匙没对榫,或是哪个宫的人来借档时多问了两句,都差小荷来司礼堂找我。"
许嬷嬷望着她泛青的眼尾,忽然想起前日替她收拾行装时,箱底压着件旧棉衣——是十二岁刚入宫时穿的,袖口补着七八个补丁。
这丫头把苦都嚼碎了咽进肚子,偏生要在泥里种莲花。"姑娘放心。"她重重拍了拍匣子,"老奴守了二十年典籍库,比守着亲闺女还经心。"
雪在黎明前停了。
苏挽棠站在司礼堂门口,新制的月白女官服被晨风吹得轻扬,腰间的正六品典簿银鱼符撞在门框上,发出细碎的响。
门内传来赵大娘的声音:"都退下,今日新来的典簿要誊诏书。"
她抬步跨进门槛,目光先扫过堂中陈设:正中央三张朱漆案几并列,案头摆着松烟墨、澄心堂纸,青铜镇纸下压着三道明黄诏书。
左侧窗下立着个鎏金铜鹤,鹤嘴里衔着的铜链上挂着沙漏,细沙正"沙沙"落进下方的青瓷碗——这是司礼堂的规矩,誊诏时限一柱香,沙漏漏完便要呈御。
"挽棠。"赵大娘从案后绕出来,伸手替她理了理衣襟,"这三道分别是封和硕郡主的恩诏、减免江南赋税的德音,还有......"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最右边那道诏书上,"追赠先太子生母的懿旨。"
苏挽棠的指尖在袖中轻轻蜷起。
先太子是太后的嫡孙,去年病逝后,太后曾在慈宁宫摔了三套茶盏。
这道懿旨的措辞,怕是比刀锋还利。
她在案前坐定,展开第一张诏书。
松烟墨在纸上晕开时,她听见廊下有细碎的脚步声——是景阳宫的小宫女送茶?
还是皇后宫里的掌事来"探班"?
她垂眸盯着"和硕郡主"西字,笔锋微顿:景阳宫沈贵人的侄女正是和硕郡主生母,这诏书里"贤良淑德"的褒奖,倒比往年多了两句。
第二道减免赋税的德音,她写得极快。
户部的折子她在典籍库看过,今年江南涝灾,减免三成赋税是底线。
可诏书上写的是"减免二成"——她抬眼望了望沙漏,细沙己漏去小半。
这错处,是皇帝故意留的?
还是中书省的笔误?
第三道追赠懿旨最是难写。"先太子生母周氏,柔嘉维则"——周氏本是低等宫嫔,因生了嫡长孙才被追封。
可诏书上"淑慎其身"的"慎"字,竟写成了"顺"。
苏挽棠的笔尖悬在纸上方,想起典籍库里《宫闱则例》卷七:"追赠先朝妃嫔,用字需合其生平。
'慎'为谨言,'顺'为从命,周氏生前因首言被降位,用'顺'字......"
沙漏"咔"地一声落尽最后一粒沙。
她提笔在"顺"字旁轻轻点了个墨点,又在纸背用蝇头小楷写了"《显庆实录》卷十三载周氏事迹",这才将三张诏书整整齐齐摞好,用黄绫裹了。
"好。"赵大娘接过诏书时,指腹擦过纸背的小字,眼底浮起笑意,"去偏厅用些点心,午后皇上要召老奴问话。"
御书房的炭盆烧得太旺,萧承煜解了半枚玉带扣,听赵大娘说完苏挽棠的举动,指尖敲了敲案头的茶盏:"她改了年号?"
"不是改。"赵大娘将第三道诏书递过去,"减免赋税的德音里,'承平二十年'写成了'承平十九年',她誊写时悄悄改回了正确年份。
追赠懿旨的'顺'字,她在纸背注了出处,却没声张。"
萧承煜展开诏书,果然在纸背看到极小的字迹。
他想起昨日在典籍库外,苏挽棠说"执规的人才是刀"时,眼尾那点寒芒——原来这把刀,不是用来砍人的,是用来裁布的,裁得整整齐齐,连线头都不露。
"她知进退,懂分寸。
很好。"他将诏书放回案上,目光落在窗外渐沉的暮色里,"明日让尚衣局给司礼堂送两盆绿梅,典簿的位置,该暖一暖了。"
是夜,司礼堂的烛火比典籍库的更亮些。
苏挽棠坐在案前,翻开那本《司礼堂往来文牍》。
第一页记着上月各宫借档记录:景阳宫借《公主册封仪》三次,慈宁宫借《先朝妃嫔追赠例》五次,皇后宫中宫借《六宫印信使用规》七次......她的指尖停在"七次"上,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夜巡太监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漏敲过五更时,她合上本子,望着窗外未褪的星子。
案头那盏羊角灯在窗纸上投出她的影子,像柄未出鞘的剑。"这一局,才刚开始。"她低低说了句,将文牍锁进抽屉最里层。
次日清晨,司礼堂内诏书誊录己毕。
苏挽棠正低头整理文牍,忽闻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小荷略带慌乱的嗓音:"姐姐!
慈宁宫的周姑姑来了,说要借......"
话音未落,门帘"刷"地被掀起,冷风裹着檀香涌进来。
苏挽棠抬眼,正看见周姑姑手里攥着块明黄腰牌,牌上"慈宁宫"三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