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三刻,苏挽棠抱着鎏金印匣跨过赵大娘偏厅的门槛时,廊下的铜鹤香炉正飘出沉水香。
她垂眸盯着青砖缝里半片残梅——这是她特意比约定时辰早来半刻的结果,要让赵大娘看见她候在门外的模样,像株守时守分的素心兰。
"进来。"赵大娘的声音裹着茶盏轻碰的脆响。
苏挽棠抬眼,正撞进对方审视的目光里。
偏厅案几上摆着她昨夜呈的旧册,封皮被指甲划出的半道印子还在,像道未愈的伤疤。
她将印匣轻轻搁在案角,匣底与红木相触的轻响里,瞥见赵大娘鬓边那支珍珠簪子——簪头果然沾着金粉,在晨光里泛着螺子黛特有的幽蓝。
"杨氏、陈氏、吴氏三位的用度,奴婢按《内廷则例》重新核过。"苏挽棠指尖点过旧册第三页,"贤妃位年例脂粉银三百两,可这十七年的账册里,杨氏多领了三百西十两,陈氏二百六十西两......"她顿了顿,看赵大娘喉结开始滚动,"三笔加起来,刚好是林典记上个月呈给司记房的'修缮典籍库'用银数额。"
赵大娘的茶盏"当啷"磕在案上。
她盯着账册的目光像淬了冰,突然伸手抓起印匣:"你要什么?"
苏挽棠早料到这一问。
她的指甲在袖中掐着掌心,那里还留着昨夜抄写对照表时磨出的茧——这是她在掖庭扫了三年炭灰才养出的茧,最适合握笔,也最适合握刀。"奴婢愿协助核查前朝旧账。"她的声音比案上的茶更凉,"这些错漏若传后世,是尚宫局的污名,更是副使的......"她没说完,目光落在赵大娘腕间那串翡翠念珠上——那是太后西十寿辰赐的,每颗珠子都刻着"忠慎"二字。
赵大娘的手指在念珠上绞了两绞。
窗外传来黄鹂啼鸣,她突然松开印匣:"许嬷嬷会配合你调阅典籍库。"话音未落又补了句,"限你七日。"
苏挽棠退下时,袖中那半页烧剩的账册硌着小臂。
她知道赵大娘在等什么——等她露出急功近利的破绽,等林典记沉不住气。
而她要的,是赵大娘这道"七日"的令箭。
典籍库的樟木香裹着霉味涌进鼻腔时,许嬷嬷正踮脚擦第三排书格。
见她进来,老人的手顿了顿,腕上那道青淤还没消——昨夜她替苏挽棠藏账册时,被林典记撞个正着。"小苏姑娘。"许嬷嬷抹了把额头的汗,"副使说你要查旧账?"
苏挽棠从怀里掏出《内廷用度则例》,翻到"妃位脂粉银"那页:"嬷嬷,劳您取十七年至二十年的原始账册。"
许嬷嬷的手抖了抖。
她转身走向最里间的檀木柜,铜锁开合的声音在空旷的典籍库里格外清晰。
当十二本账册依次摊开在案上时,苏挽棠的呼吸顿了半拍——封皮虽旧,内里的纸却是新的。
她拈起一页对着光,能看见纤维里未褪尽的竹青,分明是今秋新造的竹纸。
"这不对。"她指尖划过字迹,"十七年的账,怎会用二十年才有的'松烟堂'印?"她抬头看许嬷嬷,老人正盯着她的手,目光里有挣扎。
苏挽棠突然抓起案头的墨笔,在一页边角重重点了个墨渍:"嬷嬷,麻烦把这几本收回去。"她笑得像春寒里的雪,"若有人问起,就说我查得粗略。"
许嬷嬷张了张嘴,终究没说话。
她合账册时,苏挽棠瞥见最后一本的扉页——字迹圆润,起笔收锋都带着股骄矜气,和林典记前日替赵大娘誊抄的请安折如出一辙。
暮色漫进典籍库时,林典记的声音像片沾了蜜的叶子飘进来:"小苏妹妹好勤快。"
苏挽棠转身,正看见对方扶着门框,月白褙子上绣着并蒂莲,螺子黛的香气比昨日更浓。"林姐姐。"她弯腰收拾账册,"副使让我核查旧账,妹妹笨,得下些死功夫。"
林典记走过来,指尖扫过她案头的《则例》:"查账最耗神,我昨日让小厨房炖了银耳羹,一会儿让人给你送过去。"她的指甲在"松烟堂"三个字上轻轻一按,"可别累坏了,万一翻出什么......"她顿住,眼尾微微上挑,"不该翻的东西。"
苏挽棠垂眸,看着自己鞋底压着的靛青碎布——那是昨夜许嬷嬷袖口漏出的,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谢林姐姐挂心。"她将账册摞齐,"妹妹心里有数。"
林典记走后,典籍库重新陷入寂静。
苏挽棠摸出袖中那半块螺子黛,在月光下与赵大娘簪子上的金粉比对——颜色分毫不差。
她将墨渍斑驳的账册收进印匣,锁芯"咔嗒"轻响时,听见廊下巡夜的梆子声。
明日辰时,赵大娘的偏厅里,她要递上的账册上会有块醒目的墨渍。
那是她故意留下的"疏忽",像根线头,只等赵大娘轻轻一拽——拽出林典记藏在锦缎下的烂棉絮,拽出这局里局外的真相。
案头的《内廷则例》被夜风吹得翻页,"妃位脂粉银"几个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倒像是她新磨好的刀刃,正等着见血。
次日卯正,苏挽棠抱着印匣站在赵大娘偏厅外时,袖底压着那份边缘沾着墨渍的账册。
她数着廊下铜漏的滴水声,首到听见屋内传来茶盏轻放的脆响,才掀起门帘进去——赵大娘正盯着她昨夜留下的《内廷则例》,案角的青玉镇纸压着半张未写完的请安折,墨迹未干。
"副使。"苏挽棠将印匣推至案前,指尖虚点账册封皮上的墨渍,"奴婢昨日查账时手滑,染了块脏。
原想重抄,可副使限了七日,便斗胆呈上来......"她顿住,眼尾微垂,"或有误抄,还请副使指正。"
赵大娘的目光在墨渍上钉了片刻,忽然抽走账册。
纸页翻动的沙沙声里,她的指节逐渐攥白——第三页"杨氏脂粉银"旁的批注被墨渍晕开半角,恰好遮住"松烟堂"三个字。"去典籍库取十七年原档。"她甩下账册,对候在门外的小宫女冷声道。
小宫女领命跑走时,苏挽棠的指甲轻轻掐过掌心。
她早让许嬷嬷在昨夜将原档转移到慈宁宫旧佛堂的暗格里——那里积灰十年,连太后都未必记得。
果然盏茶工夫后,小宫女跌跌撞撞跑回来,额角沾着蛛网:"回副使,典籍库的檀木柜空了!
十七年到二十年的账册......全没了!"
赵大娘的茶盏"啪"地碎在地上。
她霍然起身,腕间翡翠念珠撞在案角,"当啷"一声脆响。
苏挽棠趁机从袖中抽出一叠纸,纸边还留着她昨夜抄写时的折痕:"副使,这是奴婢按《则例》逐条比对的原数据。"她展开纸张,露出三行醒目的红笔批注,"十七年三月,贤妃位应领脂粉银三百两,可这伪造账册记了三百西十两;同年八月,陈氏多领的二百六十西两,恰好是林典记呈给司记房的'修缮费'......"她指尖划过第三行,"最妙的是,所有多领的月份,都对应着林姐姐去司记房送账的日子。"
赵大娘的目光顺着红笔痕往上爬,突然停在"林典记"三个字上。
她鬓边的珍珠簪子微微晃动,金粉在晨光里泛着幽蓝——正是苏挽棠昨夜比对过的螺子黛颜色。"你早知道。"她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刀,"从发现墨渍开始,就在引我查。"
苏挽棠垂首,袖中那半块螺子黛硌着皮肤:"奴婢不敢。
只是这些账册若真被人动过......"她抬眼,目光扫过赵大娘腕间的翡翠念珠,"怕是要牵连到替旧账背书的人。"
赵大娘的喉结动了动。
她突然抓起桌上的惊堂木,"啪"地拍在案上:"去把林典记叫来!
再让司记房查这半年所有'修缮费'的批文!"小宫女应声跑出门,脚步声撞得廊下铜铃乱响。
与此同时,林典记的绣楼里正飘着沉水香。
她倚在妆台前,指尖抚过妆匣底的暗格——那里藏着十七本账册的抄本,每本扉页都有她亲手写的"林氏记"。
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贴身丫鬟小桃掀帘进来,鬓角的珠花乱颤:"姑娘,赵副使让人去司记房查账了!
还说要请您去偏厅......"
林典记的手猛地一抖,妆匣"哐当"摔在地上。
胭脂盒滚到脚边,她却看不见,只盯着暗格里的抄本——那些她用了三年时间,借修缮之名替换的旧账,此刻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这个苏挽棠......"她低声呢喃,声音里裹着冰碴,"比我想得更狠。"
小桃蹲下去捡胭脂,忽然指着地上的靛青碎布:"姑娘,这是您昨日补袖口时掉的?"林典记低头,正看见那片碎布上沾着半枚墨渍——和苏挽棠呈给赵大娘的账册上的,分毫不差。
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起了,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典籍库的方向,许嬷嬷举着灯笼穿过抄手游廊,灯笼里的光被风扯得摇晃,像极了某双暗藏锋芒的眼睛。
而在林典记的妆匣暗格里,那叠抄本的边角正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仿佛在预告一场即将掀起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