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蚀骨空谷

第八章 蚀骨空谷

冷。

那不是深秋荒原上刮骨的寒风。

是自骨髓深处弥散而出的、仿佛要将血液和灵魂都冻凝成渣的空洞冰冷。

杨振家的意识在混沌中起浮，像一块被卷入漩涡的朽木碎片。每一次从黑暗的边缘略微挣出一点清醒，那股源自生命根基被强行斩断后席卷全身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虚无空乏感，就如同带着倒刺的钢爪，狠狠刮过他意识的每一寸褶皱！不似肌肉撕裂的锐痛，更像是——某种维系存在根本的“内核”，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

虚弱。 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连呼吸心跳都仿佛要额外耗费莫大力气的蚀骨虚弱，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次神念的转动上。像跋涉在万丈雪原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意识却被迫保持着清醒，冰冷地计算着每一滴热量无可挽回的流失。

每一次心跳，都像是驱动一座破败生锈的风箱，艰难地从空旷的胸腔里挤压出沉闷的轰鸣。

痛楚并未消失。肩膀崩裂的伤口深处，断骨边缘新生的骨痂如同不堪重负的劣质补丁，在每一次虚弱的心跳牵引下发出细密碎裂的呻吟。左臂被毒涎腐蚀后又经冰火酷刑的糜烂皮肉更像是被架在微弱的余烬上炙烤，焦灼感混合着钝痛，灼烧着每一根麻木与痛楚交织的神经末梢。但这些肉体上堪称酷烈的折磨，在这席卷一切的空耗感面前，竟都显得有些……渺小而无力？如同狂暴燃烧的野火与一座不断抽吸一切热量与生命的地下冰渊之间的悬殊对比。深渊无声抽吸，一点点啃噬骨髓，抽干每一缕生气。

“呃……”喉头深处滚出一个模糊的破碎音节，像两片锈铁在摩擦。杨振家竭力转动眼珠，视线聚焦的刹那，映入眼帘的是自己搭在粗麻盖布外、此刻正微微蜷曲的手。

五指指甲尽数崩裂翻卷，指尖和掌心布满了与冰冷黑石棱角刮擦留下的道道新鲜血痕。然而，仅仅这样轻微的一个蜷指动作，传来的却不是伤口的刺痛，而是……肌肉深处被抽空的无力感和断筋蚀骨般的酸软！让呼吸都骤然一窒！

那碎裂指甲下的血肉里，再无昨日沸腾喧嚣、几欲破体而出的炽热洪流。

只剩下……死寂的荒漠。

嗡鸣消失。警钟余响散尽。石屋里只剩下火焰在石炭里舔舐木柴发出的单调噼啪，如同祭奠枯骨的敲击。石疙瘩不知何时离开了，也许是被外头的警钟叫走。巨大的粗陶碗摆在床边石墩上，碗里黑褐色的滚烫汤汁早己冷却，表面凝了一层薄薄的、油污般的膜。肉骨混杂着刺鼻的药草气味顽强地弥漫在浑浊空气里，此刻闻起来，却只能引起胃袋一阵翻江倒海的抽搐。

“……石……石……”杨振家想喊，但咽喉干裂灼痛，只能发出嘶哑的气流摩擦声。每一次鼓动声带尝试发声，虚弱感就如同铁箍般缠紧脖颈。

那东西……

他艰难地、一点一点将僵硬的脖颈扭向床板内侧。目光死死钉在那块作为“床榻”的沉重黑石板的某个位置上——

冰冷、粗糙、毫无生气的石面。如同从未发生过任何异常。

那粒深蓝碎片呢？

杨振家的瞳孔猛地收缩！锐利的视线如同磨石刮过石面！

没有！没有深蓝色的晶体！那里只有石头本身沉郁的黑！仿佛昨晚一切惊心动魄，那诡异的嵌石、冰寒爆发、力量对冲……都只是一场离奇诡谲的噩梦！

不……不对！

就在昨晚它嵌入的位置，并非什么都没有！一层极其微薄、近乎透明的、仿佛冷凝水汽干涸后残留的淡淡灰白色痕迹！如同久远石刻边缘难以察觉的风蚀凹痕。而在那层灰白痕迹的中央，一个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点——一个比针尖大不了多少、颜色略深于周围石质的……小点！

深蓝的光泽彻底消失！留下的，是一个死寂的石质嵌入点。再无半分生机或力量波动，彻彻底底地……化入了这片亿万年沉淀、坚硬无比、排斥一切外来异质的黑铁岩石之中！如同水滴回归大海，仿佛它从未在此掀起过任何波澜。

这就是它在强行榨取力量、又被他以焚毁力量核心雏形为代价强行斩断链接后，在这块特殊黑岩上留下的……残骸？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他那几近枯竭的脉络悄然蜿蜒而上。那碎片……究竟算什么？昨晚的淬炼和代价……换来的是这一瞬的苟延残喘和更深的绝境？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绝不容错辨的震动，陡然在他体内最深处传来！不是来自丹田——那里现在只剩下被强行掏空后的灼痛空虚。

震动源自……更下方！一个平时如同被忽略的、位于丹田之下连接下腹区域筋络交汇节点的位置！那个他几乎被遗忘的、因强行冲击淬骨瓶颈而未完成的、又被他不顾一切摧毁了雏形的焚血力量节点！

如同被触动了腐朽地基里最后一根未被完全摧毁的朽木桩！

一股滚烫、焦躁、带着如同被烧融的铁水浇注烙铁印记的灼痛感和……渴求的悸动，顺着那被引爆撕裂后形成的经络空洞，猛地扩散开来！

血！肉！气！

简单、纯粹、源自生命最底层的呼唤！这是那被强行炸毁的力量节点废墟发出的最后悲鸣！它在饥饿！饥渴到了即将彻底崩溃的边缘！它需要庞大、未经提炼的血肉精气来填满那巨大的坑洞！如同干涸龟裂河床对倾盆暴雨的嘶吼！这股突如其来的饥渴瞬间压倒了虚弱感带来的折磨，形成一股更原始、更尖锐的欲望指令——吞噬！吞噬够分量的血肉精华，修补这残破的根基！否则根基彻底崩塌，必死无疑！

杨振家额头瞬间浸满了细密的汗珠！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刚刚因虚弱而显得灰败的眼中，竟陡然闪过一丝野兽捕猎时、被饥饿驱动的疯狂绿芒！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死死地钉在了床边石墩上那碗早己凉透、凝着油膜的骨肉汤上！

碗底堆积的白尾骨鼠肉，那浸透了铁线藤根药力、泛着深褐色油光的骨髓……在他的眼中仿佛突然被放大了十倍！散发出致命的诱惑气息！

轰！

村寨外围，简陋的木质哨楼剧烈地摇晃着！

厚实的、遍布尖刺的硬木壁垒在恐怖的冲击下呻吟变形！数支足有婴儿手臂粗细、顶端绑着沉重石块的粗大石矛，裹挟着刺耳的破空锐响，狠狠撞在上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大闷响！

“顶住！顶住！”

“放箭！瞄准那些拉绳的！”

“该死的石流沼杂种！”

叫骂、嘶吼、惨叫、骨断筋折的闷响、沉重的硬木折断声混杂着血腥气，弥漫在铁岩村寨门附近狭小的空地上！

村寨那道由碗口粗细的原木交错搭建的粗陋门墙己经垮塌了小半！断木裂茬如同猛兽獠牙狰狞。几道石流沼部落战士染血的皮甲身影，正试图从那垮塌的缺口中强行往里钻！他们一个个肌肉虬结，脸上涂着灰绿色泥浆般的纹饰，眼神暴戾如野兽，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咆哮！手中挥舞着粗重的骨棒和石斧！

铁岩村这边的猎手人数明显处于劣势！他们依托着哨楼残骸、房舍拐角和堆积的木石顽强抵御！石疙瘩魁梧的身体顶在缺口最前沿，用一面包了铁皮的沉重骨盾死死抵住一把猛劈下来的石斧！火星西溅！巨大的力量撞得他蹬蹬连退两步，手臂发麻！脸上被飞溅的木屑划出血口！

他手中的厚重骨刀上早己沾满粘稠的腥血，刀口甚至卷了几处刃！脚下的泥地己被踩踏成了血泥混合的烂沼！

“堵住右边！”一个断了一条手臂、用破布草草捆住断口的精壮汉子嘶吼着，操起一根沉重的断木，不顾背后刺来的短矛，狠狠砸向另一个试图从侧翼翻越障碍的石流沼战士！

噗嗤！尖锐的石矛刺穿了他单薄的兽皮坎肩，从背后透出半截滴血的矛尖！汉子动作一滞，眼中狠色一闪，口中喷出血沫，手中的断木却以更狂暴的力量继续抡出！

轰！断木结结实实砸在敌人的肩胛骨上！骨头碎裂的脆响令人头皮发麻！那战士惨嚎着一头栽倒！

而挥出这一击的铁岩汉子也踉跄着跪倒下去。

“老木叔！”石疙瘩目眦欲裂！想扑过去救援，却被对面涌上来的更多敌人死死缠住！他看到另一个石流沼战士露出了残忍的狞笑，将手中带着倒刺的短匕狠狠扎向倒地老木的颈子！

绝望如同冰冷的铁水，沿着脊椎浇下！石疙瘩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悲吼，却被数把斧影死死封住前路！

“呜——吼——！！！”

一声不似人声的、低沉、沙哑、仿佛蕴含了无边的暴虐和毁灭意志的咆哮，猛地自身后铁岩村寨的内部轰然炸响！

这咆哮并不惊天动地，却带着一股最原始、最蛮荒、如同被重伤的困兽绝地反击前从喉管深处挤压出的戾气！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刀剑撞击和拼杀嘶喊！

空气像是被投入滚石的湖水，猛地停滞了一瞬！

村寨门口，几个正奋力冲杀的石流沼战士动作下意识地一缓，本能地惊愕回头！

连那即将捅死老木的匕首也悬停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