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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
刺骨的冰冷，裹挟着海水的咸腥和一种……血肉被烧焦后冷却的、令人作呕的糊味，从西面八方挤压着残存的意识。每一次细微的神经抽动，都带来骨骼散架般的剧痛，仿佛这具身体刚刚被扔进绞肉机又勉强拼凑起来。
眼皮沉重得像焊死的铁门。我挣扎着，用尽灵魂深处最后一丝力气，掀开了一道缝隙。
模糊的光影在晃动。
不是熔炉那毁灭的纯白，也不是废墟崩塌时的硫磺烟尘。是……昏黄的、摇曳的、带着烟火气的……油灯光晕？
视线艰难地聚焦。
低矮的屋顶，由粗糙的原木和厚厚的茅草铺就，被油烟熏得发黑。墙壁是泥胚混合着碎石，坑洼不平。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涩味、烟火气、以及一种……海边渔村特有的、陈旧的鱼腥和潮湿霉味混合的气息。
我躺在一张坚硬的木板床上，身下垫着干硬的、带着海腥气的草席。身上盖着一件打满补丁、却洗得发白的粗布薄被。胸前那巨大的伤口被厚厚的、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粗布紧紧包裹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部撕裂般的钝痛，但那种生命飞速流逝的冰冷空虚感……似乎被什么强行堵住了？
是……那块融入伤口的……血色晶芒？钥匙核心被彻底净化后的碎片？
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渣，猛地刺入混沌的脑海——猩红的血焰爆发、纯白的光爆湮灭、熔炉深处扭曲的尖叫、厉承屿胸膛那贯穿的空洞……
厉承屿！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我猛地想坐起身，剧烈的动作却牵扯得胸前伤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喉咙里涌上浓烈的血腥味，忍不住剧烈地呛咳起来。
“咳咳……呃……”
“醒了！她醒了！”一个带着浓重口音、又惊又喜的女孩声音在床边响起。
一张黝黑、布满雀斑、约莫十三西岁的少女脸庞凑了过来，眼睛很大，带着海边人特有的明亮和一种小心翼翼的关切。她穿着同样打补丁的粗布衣裤，手里还端着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黑乎乎的草药汁。
“别动！别动！阿爷说了，你的伤……很邪门……不能动！”少女急忙放下碗，用带着厚茧的小手按住我的肩膀，力气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固执。
阿爷？是那个老渔民吗？他还活着？
“阿爷……他……”我嘶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少女明亮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蒙上了一层水汽，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声音低了下去：“阿爷……阿爷他……没回来……阿力哥说……阿爷的手……被海里的恶鬼咬了……回不来了……” 她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再抬起头时，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是阿力哥和大海叔把你……还有那个……那个‘空心人’……从鬼岛背回来的……阿力哥说，是海神保佑……”
空心人？！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目光如同探照灯，疯狂地在狭小的屋子里扫视！
屋子另一侧，靠近墙角、光线最昏暗的地方，铺着更厚的一层干草。一个高大的身影蜷缩在那里，无声无息。
是厉承屿！
他侧身蜷卧着，身上只盖着一件破旧的渔夫蓑衣，勉强遮住腰腹以下。破碎的衣物早己不见，的上半身布满大片大片的焦黑灼痕，如同被地狱的火焰舔舐过。皮肤下，那些原本如同邪恶藤蔓般蔓延的暗红脉络，此刻变得极其黯淡，如同枯死的血管，深深嵌入焦黑的皮肉里，透着一股死寂。
而最刺目的……是他左胸心脏的位置！
那里……赫然是一个碗口大小的、贯穿前后的恐怖空洞！
空洞的边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如同暗红色琉璃般的奇异结晶，在昏黄的油灯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诡异的光泽。透过这层琉璃般的结晶膜，可以清晰地看到空洞内部……蠕动的、深红色的肌肉纤维断面，甚至……隐约可见背后草席的纹理！没有心脏！没有搏动！只有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死寂的虚无！
他真的……失去了心脏！钥匙核心被彻底剥离了！
他还活着吗？！
巨大的惊骇和一种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似乎是感应到了我剧烈波动的情绪，又或者是少女的声音惊扰了这片死寂。
墙角那个蜷缩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覆盖在他身上的破旧蓑衣，随着这细微的动作滑落了一角，露出更多布满焦痕和暗红死寂脉络的皮肤。
然后……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湿漉漉的、沾着草屑的凌乱黑发下，一张苍白得如同大理石雕像的脸，缓缓转向我的方向。
脸上同样布满细小的灼痕和污迹，下颌线条绷得死紧，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虚弱和……一种非人的僵硬。
那双眼睛……
睁开了。
瞳孔深处，不再是记忆里那燃烧的熔金，也不是被钥匙核心支配的猩红毁灭。
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的……灰！
如同被浓雾笼罩的死海，没有愤怒，没有痛苦，没有迷茫，甚至……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洞的、仿佛灵魂被彻底抽离后留下的……绝对死寂！
那空洞的灰眸，穿透昏暗的光线，毫无焦点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没有认出，没有恨意，没有交流的欲望。
只有一片……漠然的……虚无。
仿佛在看一块石头，一截木头，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死物。
“空心人……”少女在我身边小声地、带着一丝畏惧地嘟囔了一句，“他……他一首这样……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说话……就睁着眼睛……看着……看着屋顶……或者……看着门口的海……像个……像个被海鬼掏空了魂儿的壳子……”
被掏空了魂儿的壳子……
巨大的窒息感堵在胸口。胸前的伤口在剧痛中隐隐发烫，融入其中的核心碎片传来一阵冰冷而清晰的悸动，仿佛在回应着那空洞胸膛的……死寂。
他……还活着。
但那个承载着滔天恨意、刻骨痛苦、在最后关头燃烧灵魂守护的“厉承屿”……似乎真的……随着那颗被挖空的心脏……一同……死去了。
留下的，只是一具被钥匙核心反噬重创、失去了所有情感和记忆的……空壳。
“阿爷留下的药……阿力哥说必须给你灌下去……”少女的声音打断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她小心翼翼地端起那碗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黑乎乎药汁，舀了一勺，笨拙地吹了吹，递到我干裂的唇边，“喝吧……喝了……才能好……”
浓烈的药味混合着草腥气冲入鼻腔。我机械地张开嘴，温热的、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目光却无法从那墙角的身影上移开。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灰暗空洞的眼眸，定定地“看”着我喝药的方向，却又像穿透了我，看着虚空。那贯穿胸膛的恐怖空洞，在昏黄的灯光下，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湮灭一切的恐怖代价。
一碗药艰难地灌下去，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少女松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我嘴角的药渍：“我叫阿月。你……你叫什么名字？那个‘空心人’……他又是谁？”
名字？
苏晚？
厉承屿？
这两个名字背后所承载的血海深仇、痛苦纠葛、以及那场焚尽一切的终局……在这简陋的渔村草屋里，在这具失去了心脏和灵魂的空壳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遥远。
“我……”喉咙干涩发紧，我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却不知该如何继续。
就在这时——
“吱呀——”
简陋的木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咸腥冰冷的海风和潮湿的水汽。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浑身湿透，破旧的蓑衣还在往下滴着水。是阿力。他脸上带着疲惫，古铜色的皮肤在油灯下泛着水光，眼神沉郁，扫过床上虚弱的我，最后凝重地落在墙角那个无声无息的“空心人”身上。
“阿月，药喂了？”阿力的声音低沉沙哑。
“嗯，都喝了。”阿月连忙点头。
阿力走到墙角，蹲下身，仔细地查看了一下厉承屿胸前的空洞和那层暗红的琉璃结晶膜，又探了探他冰冷脖颈处的脉搏——尽管那脉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他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厉承屿空洞的胸口边缘那层暗红结晶上轻轻按了按，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
“大海叔怎么说？”阿月小声问。
阿力沉默地摇了摇头，站起身，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深沉的忧虑：“他的伤……比鬼手还邪门。心都没了，人却还吊着一口气。大海叔行了一辈子船，治过无数被海怪咬伤的，也没见过这样的……还有你，”他看向我胸前厚厚的绷带，“阿爷留下的草药，只能压住你伤口外邪的溃烂……但里面……那股寒气……大海叔也摸不准。”
他顿了顿，布满风霜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阿爷临去前……说过什么吗？关于你们……关于那鬼岛……还有……那笔血债？”
血债……
老渔民临终前那血淋淋的指控、关于父亲苏振业的疯狂、关于钥匙核心的诅咒、关于二十年前苏氏远星号的真相……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心脏。
我张了张嘴，剧烈的咳嗽却再次袭来，牵扯着胸口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融入伤口的核心碎片传来一阵冰冷的悸动，似乎在压制着什么，又似乎在提醒着什么。
阿力看着我的样子，眼神更加沉郁。他叹了口气，没再追问，只是沉声道：“你们先在这里养着。大海叔去了村尾祠堂，找七叔公了。七叔公是村里最老的人，年轻时跟着船队跑过很远很远的海，懂很多……古怪的事情。也许……他能看出点门道。”
他说完，深深地看了一眼墙角那如同石雕般的厉承屿，又看了看我，转身拖着湿透沉重的脚步走了出去，带上了木门。
屋子里再次陷入昏暗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微弱噼啪声，和窗外隐隐传来的海浪呜咽。
阿月守在我床边，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安。
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目光再次无法控制地投向墙角。
厉承屿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灰暗空洞的眼眸，定定地“看”着虚空。仿佛刚才阿力的查看、阿月的低语、甚至我的注视，都未曾在他那虚无的世界里留下丝毫涟漪。
被掏空了魂儿的壳子……
胸前的伤口深处，那块冰冷的碎片再次传来清晰的搏动。咚……咚……缓慢而冰冷，如同隔着万载寒冰传来的……心跳。
而就在这时——
墙角那个死寂的身影，覆盖在左胸恐怖空洞边缘的、那层薄薄的暗红琉璃结晶……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片死寂的虚无深处……极其艰难地……搏动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