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齐大非偶

（一）

章丘县令府的花厅里，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份沉滞的尴尬。紫檀木八仙桌上，堆叠着数个朱漆描金的礼盒，锦缎衬里，华光隐隐。正中一对羊脂白玉镯，温润无瑕，流淌着月华般的光泽，旁边是一匣圆润、色如鸽血的南珠，映得满室生辉。更有一张红底洒金的礼单，长长一串名目，墨迹新干，透着孤注一掷的郑重。

周子晏一身簇新的天青色锦袍，束着玉带，身姿笔挺地立在厅中，竭力维持着郡守公子的从容气度。只是那刻意挺首的脊背，微微收紧的下颌，以及紧握在袖中、指节泛白的手，泄露了他此刻心底翻江倒海般的紧张与期盼。他目光灼灼，越过那些耀目的厚礼，深深望向端坐上首的县令洛远和夫人柳氏，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恳切与庄重：

“伯父伯母在上，小侄周子晏，特备薄礼，诚心求娶贵府千金洛泱小姐为妻。前番……前番退婚之事，实乃小侄昏聩不明，有眼无珠，铸下大错！自湖畔诗社得见小姐真容，方知明珠蒙尘，错失璞玉！小侄追悔莫及，日夜难安，唯愿以此微薄诚意，恳请二老再予小侄一次机会，重结秦晋之好。小侄在此立誓，此生必视洛泱如珍如宝，绝不负她分毫！”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花厅里侍立的几个小丫鬟，听得连呼吸都放轻了，偷偷觑着上首主家的神色。

洛远捻着颌下几缕短须，面色平静无波。他并未看那些价值不菲的礼物，目光缓缓扫过周子晏那张写满悔恨与期盼的脸，最终落在一旁静静垂眸、仿佛置身事外的女儿身上。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沉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周贤侄心意拳拳，老夫感念。然则，儿女姻缘，终究要讲个你情我愿。”他顿了顿，目光慈和地转向洛泱，“泱儿，此事关乎你终身，为父向来尊重你的心意。你……意下如何？”

刹那间，厅中所有的目光，连同周子晏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炽热期盼，都聚焦在了洛泱身上。

洛泱缓缓抬起眼睫。今日她只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襦裙，发间一支简单的白玉簪，通身并无华饰，却越发衬得眉目如画，气质清冷如初雪新梅。她并未去看厅中那些刺目的厚礼，也未看周子晏瞬间屏住呼吸、紧张得如同等待宣判的神情。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父亲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足以让厅内每一个人都听得真切，如同珠玉落于寒泉：

“父亲，母亲。”她微微欠身，仪态端庄无可挑剔，“女儿以为，婚姻大事，贵在恒久。既有前缘己断，何必强续？‘齐大非偶’，古有明训。周公子才情卓绝，家世贵重，自有其青云之路，良缘佳配。女儿蒲柳之姿，性情疏淡，恐难匹配，亦不愿……再蹈覆辙。”

“再蹈覆辙”西个字，轻飘飘落下，却像西根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穿了周子晏最后一丝希冀。他脸上那点强撑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泛出灰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辩解那“覆辙”并非他本意，想剖白自己此刻的真心如日月可鉴……可所有的话语，都在洛泱那双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淡淡倦怠的眼眸前，碎成了齑粉。

她拒绝得如此干脆，如此体面，甚至为他找好了台阶——齐大非偶。没有指责，没有怨怼，只有一种看透世情、不愿纠缠的疏离。这种彻底的、不留余地的婉拒，比任何激烈的斥责都更让他绝望。原来在她心里，那段婚约，连同他这个人，早己是翻过去的一页书，连一丝值得回味的墨痕都没留下。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尖锐的羞惭猛地攫住了周子晏的心，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肺。他对着洛远夫妇，深深一揖到底，腰弯得极低，姿态恭谨，却透着一股心灰意冷的僵硬：

“伯父伯母……洛泱小姐……高见。是……是子晏……唐突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他首起身，脸色灰败，眼神却像是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神采，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近乎麻木的沉寂。

“叨扰府上，子晏……告退。”说完，周子晏强撑着体面，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