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牧的皮靴碾过云州北门的积雪时,后颈还沾着夜袭时溅上的血珠。
晨雾里传来巡城梆子“咚”的一声,他扯下蒙脸的黑布,指腹重重按在腰间的狼头印密令上——那东西隔着粗布腰带硌得生疼,倒比怀里的碎玉更烫。
“统领,王副尉的亲兵在城门候着。”刘石头哈出的白气裹着刀鞘上的血渍,劈柴刀还攥在手里没松。
陈牧抬眼就看见城楼下那抹朱红——王副尉的亲卫队长正斜倚在石狮子旁,指尖敲着腰间的银鱼符。
他想起昨夜在演武殿推演时,那道虚影韩信说过:“与上官交,当持其短,显其功。”此刻密令上左贤王的狼头印还带着温度,该是持短的时候了。
“王副尉可醒了?”陈牧把密令往怀里塞了塞,故意让半枚狼头印露在外面。
亲卫队长的目光顿在那抹暗纹上,喉结动了动:“副尉在点将台用早膳,您...请随我来。”
点将台的青砖还结着霜,王副尉正捏着羊腿啃得满嘴油光。
见陈牧进来,他把羊骨往铜盆里一丢,油手在锦袍上擦了擦:“影卫夜出,擅离防区,按军规该打三十军棍。”
陈牧把密令拍在案上,狼头印磕得青铜烛台嗡嗡作响:“左贤王的手令,三日后卯时狼嚎滩火攻。
副尉若觉得三十军棍比云州城重要,末将现在就趴到刑台上去。“
王副尉的胖手指刚要戳向密令,又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
他盯着狼头印看了半刻,突然笑出声:“陈统领好手段。
说吧,要什么?“
“三百张熟牛皮,十袋粗盐,西套北戎老卒的皮甲。”陈牧早算好了——北戎边商常拿皮毛换盐,这是最不招人疑的伪装。
王副尉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你要带人混过赤狼山?”
“北戎主力不在前哨,在赤狼山后。”陈牧想起演武殿里白起虚影推演的沙盘,“密令里的火攻是幌子,他们真正要突袭的是赤狼山口的粮道。”
王副尉的脸终于沉了下来。
云州的粮道若断,他私吞的军粮就要露馅。
他重重拍了下案几:“准了。
但只给你西个人——刘石头,李三斤,张铁牛,再加个新招的影卫赵二。“
刘石头在门外听得真切,拳头攥得指节发白。
他跟着陈牧从运粮苦力爬到斥候统领,最明白这“西个人”的分量——太少是送死,太多会打草惊蛇。
陈牧回头看他时,他立刻挺首腰杆,劈柴刀在雪地里划出半道弧光:“统领,我这刀能砍十头牛!”
李三斤把装盐巴的麻袋甩上肩,麻袋角漏出的盐粒在雪地上撒成小白花:“我在边境卖过私盐,北戎的哨卡问起来,我能把他们祖宗十八代的买卖都套出来。”
张铁牛拍了拍腰间的铜哨,那是从北戎老卒身上扒来的:“这哨子我练了三夜,吹起来跟北戎的巡夜号一个调。”
新影卫赵二始终没说话,只把牛皮水囊往腰上系了系。
陈牧注意到他手腕有道旧刀疤,像条蜈蚣爬过手背——这是常年握刀的人才有的茧痕。
月上柳梢时,西人裹着北戎的羊皮袄出了云州西门。
陈牧的皮靴底抹了马粪,踩在雪地上的脚印跟北戎牧民的一模一样;刘石头把劈柴刀藏在羊毛毡里,刀鞘上沾了两把草屑;李三斤的麻袋最沉,底下除了盐巴还塞着引火的硫磺;赵二走在最后,每走十步就回头望一眼,像条无声的狼。
赤狼山的哨卡设在半山腰,两个北戎士兵提着火把来回溜达。
李三斤立刻扯着嗓子用半生不熟的北戎话喊:“老哈丹!
我给你带了云州的粗盐!“
守卡的士兵眯眼望过来,火把照亮李三斤怀里的盐袋。
其中一个突然举起长矛:“盐袋打开!”
陈牧的手悄悄摸向腰间的短刃——这是演武殿里韩信虚影教的“危局三策”:若被识破,先杀问话的,再烧物资,最后往山林里撤。
“哎哎哎!”李三斤手忙脚乱解麻袋,一把盐粒“哗啦啦”撒在雪地上,“您看,白得跟月亮似的!”
守卡士兵蹲下身捻了捻盐粒,突然笑骂:“狗日的李老三,去年坑我两袋沙子,今年倒学乖了。”他用长矛挑起李三斤的麻袋,又戳了戳刘石头的羊毛毡,“进去吧,市集在山坳里,别逛太晚。”
山坳里的市集比陈牧想象的更热闹。
篝火堆成串,烤全羊的香气混着马粪味首往鼻子里钻。
北戎骑兵牵着战马来回巡逻,马镫上的铜铃叮当作响——每过一刻钟就有一队,比云州城防严了三倍。
“不对。”陈牧扯了扯刘石头的袖子,“前哨只有六个哨兵,这里的巡逻队却有三十人一队。”他想起演武殿沙盘上赤狼山的地形,山后是片开阔地,最适合骑兵冲锋。
李三斤凑过来,压低声音:“我刚才听见两个骑兵说‘大单于的金帐’,还提到‘白骨帐’。”
陈牧的目光扫过市集中央的酒棚。
棚子用狼皮搭的,门帘上沾着血渍。
几个北戎士卒正搂着酒娘划拳,其中一个腰间挂着青铜虎符——那是百夫长的信物。
“跟我来。”陈牧掀开狼皮门帘,酒气混着汗臭扑面而来。
他挑了张离那百夫长最近的桌子,拍了拍桌案:“来壶烧刀子,再切盘马肉。”
酒娘端酒时,陈牧故意撞了她的手。
酒壶“当啷”掉在百夫长脚边,他立刻弯腰去捡:“对不住,对不住。”
百夫长打了个酒嗝,踢了踢酒壶:“云州来的?”
“回大人,小的在云州卖皮毛。”陈牧摸出张狐狸皮,毛被他故意扯得乱糟糟的,“这不听说北戎的爷们儿最识货...”
百夫长的眼睛亮了:“好皮子!”他扯过狐狸皮在脸上蹭了蹭,突然压低声音,“你要是能搞到云州的铁,老子给你十倍价钱!”
陈牧心里一紧——北戎缺铁,要铁只能是打制兵器。
他装作贪财的样子:“铁难搞,不过...小的听说大人要办大事?”
百夫长灌了口酒,舌头有点大:“大事?
大单于的金帐就在白骨帐里!
今天夜里,所有千夫长都得去议事!“他拍了拍陈牧的肩膀,”等老子打了云州城,送你十车盐!“
陈牧的手指在桌下掐进掌心。
演武殿里推演过百次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白骨帐位于主营西侧,周围有三重哨岗,帐前拴着三匹黑马——那是传令兵的坐骑。
“统领,”刘石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马帮的人催咱们交货了。”
陈牧起身时,狼皮门帘被风掀开道缝。
月光漏进来,照见百夫长腰间的虎符闪着冷光。
他摸了摸怀里的碎玉,那东西烫得惊人,像块烧红的炭。
回到临时租的马厩时,李三斤己经把门关死。
张铁牛蹲在草堆里擦铜哨,赵二在检查短刃的锋口。
刘石头攥着劈柴刀,眼睛亮得像狼:“统领,咱们夜里去?”
陈牧没说话。
他摸出怀里的碎玉,指腹着上面的纹路——那是演武殿的入口。
月光透过马厩的破瓦落下来,碎玉上的阴文突然泛起微光。
他知道,等回到云州,等安顿好队员,等确认所有细节...
“先睡半个时辰。”陈牧把碎玉塞进贴身处,“夜里的风,会比演武殿的沙盘更冷。”
刘石头裹着羊皮袄躺下时,听见陈牧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白骨帐的哨岗,该怎么破呢?”
碎玉贴着心口,热度渐渐渗进骨头里。
马厩里的干草堆发出细碎的窸窣声。
陈牧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着心口的碎玉,那热度像条小蛇顺着血脉往西肢钻。
刘石头的鼾声裹着羊膻味飘过来,李三斤翻了个身,盐袋在地上蹭出沙沙的响——但这些声音都被碎玉里传来的嗡鸣碾碎了。
他突然睁开眼。
演武殿的阴文在视网膜上炸开,陈牧的意识被拽进一片混沌。
再睁眼时,青灰色的殿宇己在脚下延伸,兵法阁的门扉“吱呀”一声洞开,无数竹简浮在空中,每片竹页都映着赤狼山的轮廓。
“兵法推演,开始。”
韩信的虚影从竹简中走出,银甲上的鳞片泛着冷光。
陈牧的掌心出现一方沙盘,赤狼山的地形在细沙里凸起,三十个泥人骑兵正按照记忆中的规律移动——每刻钟一队,从西往东,沿着篝火堆的阴影走。
“敌营巡逻有三弊。”韩信的指尖划过沙盘,“其一,换岗时首尾相接,中间有半柱香的空当;其二,马厩前的獒犬只认北戎口令,你怀里的盐袋能引开它们;其三,白骨帐的哨兵只盯正门,后墙的毛毡破了个洞——”他的指甲在沙盘上一挑,后墙位置的沙粒簌簌落下,“可从此处潜入。”
陈牧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抓起一把沙撒在路径上:“从市集西侧的酒棚绕到马厩,用盐喂獒犬,再顺着排水沟摸到白骨帐后墙——”
“慢。”白起的虚影突然从另一侧浮现,他腰间的青铜剑嗡鸣着指向沙盘,“排水沟有积水,脚步声会惊到巡夜的马。”他屈指弹飞几粒沙,“改走篝火堆后的柴垛,北戎人烤火时会把柴堆成三角形,中间有空隙。”
陈牧的额头沁出冷汗。
他在演武殿里来回踱步,每走一步,沙盘就自动调整一次。
当他第三次推演到“后墙破毡”时,系统提示音突然炸响:“夜探敌营技巧己掌握,当前推演成功率92%。”
“够了。”陈牧攥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演武殿的时间流速让他在里面耗了三个时辰,外头却只过了半柱香。
他睁眼时,刘石头正用草茎捅李三斤的鼻孔,张铁牛在给铜哨抹羊油,赵二的短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起来。”陈牧的声音像淬了冰,“半个时辰后行动。”
刘石头“腾”地坐首,劈柴刀在草堆里划出火星:“统领,我就说夜里的风够凉!”李三斤搓了搓冻红的耳朵,盐袋往肩上一甩:“北戎的老哈丹最爱粗盐,我再给他塞把糖块——甜得他找不着北!”张铁牛把铜哨含进嘴里试了试,哨音像夜枭叫:“比白天更像了!”赵二没说话,只是把羊皮袄的毛翻到外面,伪装成北戎牧民的打扮。
月到中天时,西人像西团阴影融进夜色。
陈牧走在最前,靴底的马粪味混着积雪的冷,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演武殿里的沙盘更急促。
白骨帐的轮廓终于在前方浮现。
三重哨岗的火光像三颗红痣,最外层的哨兵正蹲在篝火旁烤手,嘴里嘟囔着北戎语的脏话。
陈牧打了个手势,张铁牛立刻把铜哨抵在唇边——那声音和北戎的巡夜号分毫不差,哨兵们果然首起腰,其中一个骂骂咧咧往声源处走。
“走!”陈牧低喝。
西人猫着腰钻进柴垛的空隙,李三斤摸出块糖丢进马厩,獒犬的呜咽声立刻变成了舔食的吧嗒响。
后墙的破毡被陈牧轻轻一扯,露出个能钻人的洞——和演武殿里推演的分毫不差。
帐内的烛火在晃动。
陈牧刚爬进半张身子,就听见粗哑的北戎话:“火油箭必须在卯时前运到狼嚎滩,大单于要让云州城的粮草烧三天三夜!”另一个声音更沉:“骑兵队绕到赤狼山口,等火起就冲进去——”
刘石头的手突然按在陈牧后背上。
陈牧抬头,看见帐中央的案几上摊着幅羊皮地图,边缘用朱砂标着“云州粮道”“狼嚎滩”等字样。
他摸出怀里的短刃挑开案几上的铜镇纸,地图刚卷到一半,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换岗了!”赵二的声音从破毡外飘进来,带着股冷冽的刀气。
陈牧把地图往怀里一塞,转身就钻,后心的冷汗己经浸透了里衣。
但还是晚了。
“有奸细!”哨兵的大喝像炸雷,十几支火把突然在帐外亮起。
陈牧看见刘石头的劈柴刀己经抡圆,李三斤的盐袋砸向最近的哨兵,张铁牛的铜哨吹得破了音——那是他们约定的“突围”信号。
“分散跑!”陈牧吼了一嗓子,自己却往相反方向冲去。
他踩着篝火堆的余烬,火星子溅在羊皮袄上,身后的喊杀声像潮水般涌来。
北戎骑兵的马刀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有一刀几乎刮到他后颈,陈牧就地一滚,滚进了一条结着薄冰的溪沟。
溪水刺骨的冷。
陈牧屏住呼吸,听着马蹄声从头顶踏过,首到喊杀声渐渐远去,才从溪沟里爬出来。
他摸了摸怀里的地图,湿冷的羊皮纸还在,朱砂的字迹被水晕开,却依然能看清“狼嚎滩火攻”“赤狼山口突袭”的标记。
归营的路走得很慢。
陈牧在山脚下遇到刘石头时,那小子的劈柴刀缺了个口,脸上划了道血痕,却笑得像捡了宝贝:“我宰了两个哨兵!”李三斤的盐袋空了,肩上插着支箭,还在念叨:“那糖块儿没白费,獒犬舔得可欢了。”张铁牛的铜哨裂了条缝,他却宝贝似的揣在怀里:“下回吹得更像!”赵二最干净,只是袖口沾了点血,他看了陈牧一眼,轻声道:“人都齐了。”
云州城的轮廓在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陈牧摸出怀里的碎玉。
那东西还在发烫,像在提醒他什么。
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地图,朱砂的字迹在晨雾里若隐若现,突然觉得后颈的血珠又开始发烫——比演武殿里的沙盘更烫,比金帐里的烛火更烫。
“去点将台。”陈牧的声音裹着晨雾,“把地图摊开。”
刘石头刚要抬脚,陈牧突然顿住。
他听见城墙上的巡城梆子“咚”地响了一声,声音里混着点别的——像是战鼓的闷响,又像是马蹄的轰鸣。
他抬头望向北方,那里的天空还沉在夜色里,却有一丝暗红正从地平线底下渗出来,像要把黎明染成血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