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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尖的雾还未散尽，晨光微露，陈旭蹲在民宿后院那块泛着青苔的石板上，指尖无意识地着手中的山体加固方案。
纸页被他捏得皱巴巴的，上面“需三十万维修资金”的批注像根细针，扎得他后槽牙发酸。
“在这儿发什么呆呢？”罗芬芳端着一只青瓷碗走来，热气腾腾的蛋香扑鼻而来，溏心蛋浮在水面，轻轻晃动。
她蹲下身，鬓角几缕碎发被山风撩起，露出耳后淡青的血管——那是前天下雨搬沙袋时磕的，当时她咬着牙拒绝去医院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陈旭喉结动了动，把方案往身后藏了藏：“芬芳，咱村账上还有多少闲钱？”
罗芬芳的手顿在碗沿，指尖微微一颤。
她嫁过来才三个月，却早己摸清了村里的家底：上次修民宿借的信用社贷款刚还上，集体账户里拢共剩两万八，还是卖头批稻花鱼的钱。
“你又在琢磨啥？”她眯起眼，声音里带了点警觉，“昨天巡山看到的裂缝，是不是比上个月宽了？”
陈旭没说话，只把方案抽出来递过去。
罗芬芳的指甲在“地质隐患”西个字上划了道白印，忽然笑了：“我当多大事呢。”
她把碗塞进陈旭手里，蛋汁顺着他指缝淌到手腕，温热而黏腻：
“去年我一个人修漏雨的堂屋，不也借了王婶家梯子，求了二狗子他爹帮忙搬瓦？现在咱们有这么多村民，有这么多游客……”
她伸手抹掉他脸上的雾水，指尖带着凉意，“大不了，再求回人。”
陈旭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脑海中突然闪过一段记忆。
几年前他策划的一次乡村文化推广项目，因过度包装、缺乏真实人物故事而失败。
观众对那些“表演式苦难”嗤之以鼻，甚至引发舆论反弹。
那一刻他意识到：真正打动人心的不是口号，而是具体的人和他们的真实情感。
而现在，他眼前这个倔强又温柔的女人，正是最真实的载体。
求人的方式，陈旭选了网络。
前世他做文旅策划时，见过太多乡村用短视频破圈的案例——真实、鲜活、带着泥土气的故事，最能戳中城里人的软心肠。
“为什么必须是我？”罗芬芳靠在观景台的栏杆边，低头看着自己磨旧的布鞋，“我又不会说漂亮话，镜头一开我就紧张。”
陈旭轻轻将手机递到她面前：“你不用说漂亮话，只要说出心里最怕失去的东西就行。比如那座山，比如虫鸣，比如这片土地给你的安全感。”
“可我不是演员……”
“你就是你自己，这就够了。”他的语气坚定但柔和，“别人看的是你的眼睛，而不是你说得多好。”
罗芬芳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那我试试……但我丑话说前头，要是拍砸了，你可别怪我。”
他笑了笑：“不会的，因为你是真心想护住这座山。”
他把罗芬芳拉到民宿二楼的观景台。
晨光穿透薄雾，给峰林镀了层金边，远处稻田泛着青绿，几只白鹭掠过水面，惊起一圈圈涟漪。
几个游客正蹲在田埂边拍照，快门声此起彼伏。
“拍这个。”陈旭举着手机，镜头扫过远处的山体裂缝，“要让网友知道，我们不是伸手要钱，是要保住这片能让他们看山看云的地方。”
罗芬芳的耳尖红了：“我、我说话不利索……”
“你就说去年冬天，你蹲在漏风的堂屋里煮红薯，锅灶灭了三次。”陈旭按下录制键，“说你怕山崩，更怕山崩了，就再也没人来听虫鸣了。”
视频里的罗芬芳没涂口红，发间还别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木簪。
她站在裂缝前，手指轻轻碰了碰的岩石，触感冰凉而粗糙：
“这山陪我长大，我总想着等它老了，我也能像护着亲爹似的护着它……”
说到最后，声音轻得像落在荷叶上的雨，连风都仿佛静了下来。
小红听说要搞网络募捐，连夜带着笔记本电脑杀到民宿。
她是罗芬芳的发小，在镇上网吧当网管，敲键盘时指甲盖闪着碎钻光：
“我给你们挂到‘乡土中国’板块，再买三天的流量推——陈哥你记不记得？上个月有个奶奶卖土蜂蜜的视频，就是这么火的。”
头两天，视频像块扔进深潭的石头，连水花都没溅起。
陈旭盯着手机后台，粉丝数从13涨到17，打赏金额停在88块6毛——是赵大叔家小孙子用压岁钱捐的，备注写着“给陈哥买安全帽”。
“要不……”罗芬芳捏着围裙角，“我去镇里找张书记，看能不能申请点补助？”
“再等等。”陈旭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却在半夜两点摸黑爬起来。
月光透过窗棂，在手机屏幕上投下淡蓝的光，他盯着播放量从500跳到800，又跳到1200，突然听见“叮”的一声——有人转发了视频，配文：“这姑娘眼里有山，我们眼里该有她。”
转机来得像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第三天早上，陈旭被手机震醒时，枕头都被汗浸透了。
小红的语音一条接一条炸过来：“爆了！陈哥你快看！”罗芬芳端着洗脸水推门进来，正看见他举着手机，手指抖得按不准屏幕：“三十万……不，是五十三万！”
陈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激动得语无伦次：“天啊，真的成了！”而罗芬芳却站在一旁，神情复杂地望着窗外的山体裂缝。
“钱是来了，但我们能守住信任吗？”她的声音低沉，像是自言自语，“万一哪天有人说我们骗人怎么办？”
陈旭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她紧绷的肩膀和微微颤抖的手指。
他走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我们会做好每一步，让人信服。”
民宿院子里的桂树被挤得东倒西歪。
二狗子扒着窗沿往里探：“真有人给咱捐钱？”赵大叔举着老花镜看转账记录：“上海的王女士，纽约的张先生……哎呦，还有个叫‘稻花鱼好吃’的，捐了五千！”张婶抹着眼泪往厨房跑：“我去煮十个鸡蛋，给陈哥和芬芳补补！”
更让陈旭眼眶发热的是评论区。
有个ID叫“城市里的树”的网友说：“我爷爷是地质工程师，让他帮你们看看山体方案？”
宋医生的留言最首接：“下周末带急救箱来，给村民做免费体检！”
李阿姨的语音带着东北大碴子味：“听说你们要酿糯米酒？我带着压酒缸来，保准比你酿的香！”
“陈哥！”小红举着手机冲进来，屏幕亮得刺眼，“有个叫‘乡村观察’的大V转发了，说要做深度报道……”
话音未落，陈旭的手机突然震了震。
他点开短信，瞳孔猛地缩紧——是条匿名消息，只有一行字：“募捐真实性存疑，己提交相关部门核查。”
罗芬芳凑过来看，指尖轻轻搭在他发颤的手背上。
山风卷着桂香灌进来，她的声音比平时更稳：“咱们没做亏心事，怕什么？”可陈旭知道，她指甲盖在他手背上掐出的月牙印，泄露了真实的情绪。
他摸出通讯录，手指停在“县融媒体王记者”的名字上。
山尖的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明晃晃地照在山体裂缝上，那些渗出的细水，此刻正闪着细碎的光，像谁撒了把星星在石头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