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则睁开眼时,雕花拔步床上的流苏正随着窗外黄莺的啼鸣轻轻晃动——
这不是静姝院冰冷的青砖地,而是她未出阁时的闺房,空气中还飘着熟悉的、母亲觉罗明玥亲手调制的百合香。
“小姐醒了?”
听澜端着铜盆走进来,青竹色比甲上绣着的缠枝莲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她身后的听风捧着妆奁,鬓边还别着朵刚摘的迎春,声音脆生生的:
“小姐,夫人一早便遣人来问了,说今日要带您去护国寺上香。”
柔则只觉得腐朽的灵魂未完全适应这具年轻的身体,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她呆呆地被听风扶到绣凳上,木木地望着镜中那张尚带稚气的脸。
这张脸的眉梢眼角显然还未染上后宅的风霜,柔则心口骤然抽痛:她竟回到了及笄之年,回到了一切悲剧尚未开始的时候。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若她重生,那阿玛乌拉那拉·费扬古是否还在世?还有……胤禛,此时是否还是那个在府中韬光养晦的西王爷?
小宜生下弘晖了吗,额娘身体也还康健?
“小姐今日想梳什么发髻?”
听澜舀起温水,热气氤氲中,柔则看见她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疤痕——那是为护她挡下意外坠落的花瓶时留下的。
心口一暖,她却只是淡淡道:“寻常的高髻便好。”
现在还不能暴露自己重生了,绝不能。
若这真是上天给的机会,她定要护住所有她在乎的人,改写这血色淋漓的命运。
柔则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景色。
花园中,花朵绽放,五彩斑斓,她的眼睛却不自觉被一株白色的散发着圣洁气息的不知名花朵吸引,但仔细一瞧,却又什么都没看到,只有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清新的空气,觉得自己可能眼花了,但总觉得身体里多了一股玄之又玄的东西。
【去吧,我的孩子,我的冰心玉壶。】
恍惚间耳边传来一阵声音,灵魂和身体彻底融合了。
“小姐,早膳布置好了。”
“知道了,这就来。”
柔则刚用完早膳,觉罗氏的软轿己停在垂花门外。
她身着石青色旗装,领口镶着精致的青金石绦子,见柔则出来,眼中笑意温柔:“昨儿夜里下了雨,可曾着凉?”
说着便伸手探她的额头,指尖的温度一如前世记忆中般温暖。
柔则强压下扑进母亲怀里的冲动,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女儿安好,劳额娘挂心。”
她注意到母亲鬓边新添的几缕银丝,想起前世父亲病逝后,母亲独自一人撑起乌拉那拉家的艰辛,鼻尖陡然发酸。
去护国寺的路上,柔则仔细观察着车窗外的景象:
街衢市井与记忆中分毫不差,行人的穿着、商贩的吆喝,甚至连街角那棵老槐树的枝丫形态都如昨日重现。
她试探着问听澜:“前儿你说要帮我寻的那本《漱玉词》,可曾有消息?”
这是前世她嫁入王府后随口提过的话,记得后来听澜寻了数月才在旧书铺找到。
听澜茫然地眨眨眼:“姑娘何时说过?奴婢竟不记得了。”
柔则的心沉了下去,难免有些失望,看来听澜没有重生。
她转头又问听风:“你还记得去年秋天,后院那株石榴树开了并蒂花吗?”
其实那是前世宜修产子后的吉兆,记得听风当时还特意摘了花瓣给她簪在发间。
听风却挠了挠头:“石榴树?姑娘说的是西跨院那棵?去年秋天它分明枯了呢。小姐昨晚没睡好吗?”
雨丝渐密,打在车帘上沙沙作响。
柔则应付完两个贴身婢女,望着窗纸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冥冥中感觉到一个骇人的事实:
这世间万物皆在原地踏步,唯有她一人,从血腥的结局里,逆着时光回来了。
“额娘,” 她突然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女儿忽然不想去护国寺了。”
……
软轿碾过垂花门的青石板时,觉罗明玥己遣人快马加鞭请了府医。
柔则扶着听澜的手跨下轿,望见檐下候着的白发老医正背着药箱,铜扣在残阳下晃出细碎的光 ——
正是前世为她调理胎气的张大夫,只是此刻他鬓角的白发尚不如记忆中那般斑白。
“小姐可算回来了!”
听雨掀开堂屋的棉帘,暖炉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驱散了初春雨后的湿寒。
张太医放下药箱,三指搭在柔则腕间的寸口脉上,闭目凝神时,柔则刻意放缓呼吸,让脉象带上几分虚浮。
“脉象浮而无力,尺脉沉细,”
张太医捻着山羊胡,沉吟道,“姑娘可是近日忧思过重,兼之受了惊吓?”
觉罗明玥递过一盏参茶,目光示意柔则接话。
柔则垂下眼帘,指尖着袖中冰凉的同心佩:
“许是前儿夜里读《牡丹亭》,见杜丽娘游园惊梦,竟也跟着入了迷,夜里做了些荒诞梦,扰了心神。”
她刻意将 “梦” 字咬得极轻,却见母亲端茶的手微微一顿。
张大夫不疑有他,更不想去疑,径首铺开药方写道:“‘忧思伤脾,惊惧伤肾’,当以养心安神为主。”
他提笔写下合欢皮、远志、茯神几味药材,又叮嘱道:“姑娘需放宽心,莫要沉溺于话本故事。”
说罢便由听风引着去外间抓药,堂屋内终于只剩母女二人。
“柔儿,身体最为重要,你早该和我讲的。”
觉罗氏温柔关切地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与试探。
柔则望着母亲关切的眼神,只觉得情绪翻涌,那些前世来不及说的话、来不及尽的孝,此刻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额娘……女儿……” 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难道要告诉母亲,自己是从几年后爬回来的鬼魂?
觉罗明玥没有追问,只是取出帕子替她拭泪,目光却变得深邃:“柔则,你自小性子沉稳,今日却三番五次失了常态。”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着柔则的手背,
“方才在府里,你看听澜的眼神,像是看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此刻哭起来,又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倒不像是我那个骄傲自信的女儿了。”
柔则浑身一震。
“额娘……”
她抬起泪眼,望着母亲,终于下定决心,“女儿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
她斟酌着词句,“梦里女儿嫁入王府,经历了许多事,有欢喜,更有苦楚。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还在静姝院,一切都未发生。”
她不敢说得太透,只将前世的经历化作一场“梦”。
觉罗明玥静静听着,眼中没有半分惊疑,反而流露出了然的神色。
她沉默片刻,忽而轻吟:“‘庄生晓梦迷蝴蝶’ ,梦也好,真也罢,重要的是梦醒之后,你想如何做?”
柔则怔住。
额娘竟信了?
“我的女儿,” 觉罗明玥捧起她的脸,目光温柔而坚定,
“无论你要做什么,额娘都会助你。只是你要记住,未走过的路不一定就是更好的,你要清楚你到底要的是什么,并且不要改变。”
“你说说,你现在最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