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在清静观内缓步走着。自打帮清羽师兄解开心结,他自己也像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可这山水之间,又多了些从前没留心过的东西。
空气里,除了草木清香,檀香袅袅,还弥漫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有些地方,气息清净平和,让人不自觉地就想放慢脚步,多待一会儿。有些角落,却沉甸甸的,透着一股子滞涩,靠近了,心里头都闷得慌。
他那双眼睛,如今瞧东西,不再是满眼乱飞的因果线。那些线还在,只是不像从前那般显眼,反倒是对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场”,或者说“频率”,感知得越发清楚。
这几日,他留意到观里好几位师兄,身上都裹着一层淡淡的,却又挥之不去的晦暗能量。那种能量频率很低,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死死压住了,透不过气来。
这些师兄,平日里话不多,眉头也总是锁着,像是揣着什么天大的心事。有那么一两次,陆离夜里睡不着,从他们静修的禅房外路过,还能隐约听见里头传来压抑的低吼,或是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呓语,听着就让人心里发毛。
“是心魔。”
这两个字,再次清晰地浮现在陆离心头。
看来,清羽师兄的情况,并非个例。这清静观里,藏龙卧虎,弟子们资质根骨都不差,可这修行路上的坎儿,也着实不少。
这天,陆离又在后山遇见了清风道长。道长还是老样子,盘腿坐在青石上,手里捧着本泛黄的道经,神情安然。
“道长。”陆离上前躬身行礼。
清风道长放下书卷,抬眼看了看他,微微一笑:“何事?”
陆离将自己这几日的观察,以及心中的一些疑惑,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没提什么“频率”或者“能量场”,只说是感觉有些师兄状态不太对,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魇住了。
清风道长听完,捋了捋胡须,脸上没什么意外的神色。
“你说的,是清远、清虚他们几个吧?”道长叹了口气,“这几个孩子,都是好苗子,悟性也高。只是啊,心气太盛,有时候,反倒容易钻牛角尖。”
“清远那孩子,入门十年,天资在同辈中算是顶尖的。可就因为太想早日突破那层窗户纸,心里头憋着一股劲儿,日思夜想,反倒把自己给困住了。越是急,越是求不得,久而久之,那股子对‘突破’的渴望,还有对‘瓶颈’的畏惧,就成了心里的魔障。”
“至于清虚,”道长又顿了顿,“他倒是没清远那么急功近利,可他怕,怕自己不如人,怕辜负师长的期望,怕修行路上出了岔子,前功尽弃。这种种‘恐惧’,压在心头,天长日久,也就成了心魔。”
陆离静静听着,心里头沉甸甸的。
道长说得轻描淡写,可他能想象,那些师兄们,正经历着怎样的煎熬。这种源于自身的“恐惧”与“执念”,比之外来的妖邪鬼祟,更难对付。因为根子,在自己心里。
“道长,弟子……弟子可否再尝试一番?”陆离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帮清羽师兄那次,让他对《太上感应篇》里“心之本面”和“频率调和”的道理,有了更深的体会。他想试试,看能不能再帮上些忙。
清风道长看了他一眼,目光平和,却像能看透人心。
道长回道:“心魔非外物,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若有心,便去试试吧。切记,莫要强求,只需引导。”
“是,弟子明白。”陆离恭敬应下。
这一次,他选择的是清风道长口中,心魔最重的清远师兄。
清远师兄的禅房在观里一个偏僻的角落,平日里鲜少有人过去。陆离走到门外,便感觉到一股比清羽师兄当初还要浓郁几分的阴冷压抑。
他轻轻叩了叩门。
里面没有回应。
他试着推了推,房门虚掩着,“吱呀”一声便开了。
一股混杂着汗味和药草味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禅房内光线极暗,窗户被厚厚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
借着从门缝透进的微光,陆离看见清远师兄盘膝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
他的脸色是一种极不正常的苍白,嘴唇干裂起皮,双目紧闭,眼窝深陷。额角和脖颈上,青筋一根根暴起,像是皮下有无数条小蛇在蠕动。
他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喉咙里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含糊不清的呻吟,时而愤怒,时而恐惧,时而又带着几分不甘的咆哮。
那张年轻的脸庞,因为痛苦而极度扭曲,早己不复平日里的俊朗。
陆离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
他静静地看着,用心去“感应”。
刹那间,他“看”到的,不再是清远师兄的肉身,而是一片比先前清羽师兄那里,还要混乱、还要狂暴的“场域”。
那场域的中央,是清远师兄那缕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本我意识,像一叶在狂风暴雨中飘摇的小舟。
而包裹着这叶小舟的,是无穷无尽,汹涌澎湃的幻象。
陆离“看”到,清远师兄仿佛置身于一个高不见顶的悬崖之下。他一次又一次地向上攀爬,用尽了全身力气,可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便会从崖壁上狠狠摔落,摔得粉身碎骨。
每一次坠落,都伴随着无数嘲讽的笑声,还有鄙夷的目光,从西面八方投来。
“废物!”
“就凭你也想突破?”
“还是趁早滚下山去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那些声音,尖锐刺耳,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进清远师兄的心里。
紧接着,画面一转。
清远师兄又仿佛站在一个岔路口。一条路,平坦宽阔,鲜花铺地,路的尽头,似乎有无尽的光明和荣耀在向他招手。另一条路,却崎岖坎坷,荆棘丛生,一眼望不到头。
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选这条路吧,孩子,走上这条路,你就能立刻拥有你梦寐以求的力量,你就能超越所有人,你就能成为真正的强者!”
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清远师兄的脸上露出了渴望的神情。可当他想要迈出脚步时,那条平坦大路的尽头,却又隐隐现出一些狰狞恐怖的影子,让他心生寒意,迟迟不敢踏出。
他在这渴望与恐惧之间,苦苦挣扎,进退两难。
还有“失去一切”的恐惧。他“看”到自己修为尽失,变成了一个废人,被逐出师门,被同门耻笑,被世人遗忘。那种孤立无援,那种从云端跌落泥潭的绝望,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
这些幻象,一个接着一个,如同走马灯般在他心神中飞速闪现,每一个都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与恐惧。
他的内在频率,因此而变得极度混乱,躁动不安,充满了破坏性的低频振动。
陆离甚至能感觉到,从清远师兄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不甘、愤怒、绝望,像一股无形的漩涡,几乎要将旁观的他也一同卷进去。
这,就是心魔。
它并非什么外来的妖魔鬼怪,而是修行者自身念头的无限放大与扭曲。是内在信念的失衡,是心念频率的紊乱。
陆离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悲悯。
清远师兄,陷得太深了。
比清羽师兄,还要深得多。
他知道,这种时候,任何外力的强行干预,都可能适得其反。那些所谓的“驱魔”手段,对付这种由内而生的魔障,不仅没用,反而可能激化矛盾,让情况变得更糟。
如何才能真正帮助他?
不是去消除这些幻象,因为这些幻象,本就是清远师兄自己心念的显化。只要他心中的执念和恐惧还在,幻象便会源源不断地产生。
关键在于,如何引导他,让他自己放下那些执念,平复那些恐惧。
如何才能在这片被“渴望”与“恐惧”彻底占据的混乱场域中,播撒下清明与秩序的种子?
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陆离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动作。他在思索,也在调整自己的状态。他要让自己先静下来,静到能清晰地感知到清远师兄那混乱频率中的每一个微小波动,静到能找到一个最合适的切入点。
这条“调频”之路,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