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秋的绝望如同屋外连绵的阴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几天过去了,她依旧沉默寡言,眼神空洞地望着南方。
张家的土屋里,连宝儿都似乎感受到了压抑,安静地依偎在张母怀里。
唯一能打破这死寂的,是张大川坐在炕沿,借着昏暗油灯光,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灵巧的手,劈着细软的竹篾,编织着小巧的簸箕或玲珑的蝈蝈笼子。
他的眼睛虽不太好使,需要凑得很近,但手指的动作却娴熟无比,竹篾在他手中翻飞,渐渐成型。这是他能为这个家做的为数不多的贡献——编些精巧的小玩意儿,攒起来,等收山货的老孙头来时,换几个油盐钱。
“晚秋…” 张大川停下手中的活计,艰难地拄拐挪到门槛边,和林晚秋并肩坐下,看着屋檐滴落的雨水,“光坐着愁不是办法。县城打听不到,咱…咱试试别的路子?山里人也有走南闯北的,比如…收山货的老孙头?他路子广,认识的人杂,说不定能听到点风声?” 这是他绞尽脑汁想出的唯一可能。
“收山货?!”林晚秋猛地一颤,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瞬间转过头,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恐!
王大花那张刻薄的脸、那些关于“收山货的就是人贩子”的恶毒话语,如同噩梦般瞬间席卷而来!她的脸色煞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张大川和张母都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张母立刻明白过来,连忙上前按住林晚秋冰凉的手:“晚秋!晚秋!别怕!老孙头不一样!他是正经收山货、也收其他小玩意儿的!跟陈家村那个王大花说的畜生不是一路人!他在咱们这十里八乡跑了十几年了,童叟无欺,是个厚道人!大川编的那些小筐小笼,都是他收走的!”
张大川也急忙解释:“是啊晚秋!老孙头我认识好多年了!他眼睛毒,识货,我编的东西,他给的价钱最公道!他绝对不是那种人!” 他指着墙角堆着的一些编好的小巧竹器和簸箕,“你看,这些就是等着换钱的。”
林晚秋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但眼中的惊悸犹存。看着丈夫和婆婆笃定的眼神,再看看墙角那些凝聚着张大川心血、维系着这个家微薄生计的竹编,她紧绷的神经才慢慢放松。
是啊,不是所有“收山货”的都是魔鬼。老孙头,是张大川和这个家信任的人。
一丝微弱的光亮在她死寂的眼中重新燃起,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
“老孙头…多久才来一趟?就算来了,他一个收山货的,能知道南边杂技团的事?”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不确定。
“死马当活马医吧!” 张母抱着宝儿,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家里还有半筐晒好的山菌,加上大川这些天编的这些精巧玩意儿,都给他!求他帮忙打听!总比干坐着强!” 她指了指张大川那些精巧的竹编,“这些东西,老孙头最喜欢,能卖上价。”
这几乎是这个贫困家庭能拿出的最大“诚意”和唯一希望了。
林晚秋看着婆婆和丈夫,看着依偎在盼娣身边、眼神怯怯望着她的招娣,看着墙角那些象征着丈夫努力和家庭微薄希望的小竹器,心中那点不肯熄灭的火苗又顽强地燃烧起来。是啊,只要有一线可能,就不能放弃!
天终于放晴。张大川不顾林晚秋的劝阻,拄着双拐,背上那半筐珍贵的山菌和他精心编织的一摞小簸箕、几个玲珑可爱的蝈蝈笼子,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到几里外的坳口老槐树下。
林晚秋不放心,让盼娣陪着招娣在家,自己搀扶着张大川一同前往。两人默默地守在老槐树下,从清晨等到日头偏西。
张大川的伤腿因站立过久而刺痛,冷汗浸湿了鬓角,但他咬牙坚持着。
就在夕阳将树影拉得老长,希望即将再次被暮色吞没时,山路那头终于传来了“吱呀吱呀”的独轮车声和一个老汉沙哑的吆喝:“收——山货嘞——蘑菇、木耳、皮子—— 精巧竹器也收嘞——!”
是老孙头!他还特意加上了收竹器的吆喝!
林晚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连忙扶着几乎站立不稳的张大川站起,招娣也紧张地躲到了母亲身后。
老孙头推着独轮车到了树下,看到拄拐、脸色苍白的张大川和憔悴的林晚秋,还有那一小堆精巧的竹器,愣了一下:“大川?你这是咋了?这…这是你媳妇?哎哟,这腿…这篾工活可没落下啊,这蝈蝈笼子编得真俊!” 他拿起一个蝈蝈笼子,啧啧称赞。
“孙伯!” 张大川顾不上寒暄,急切地将那半筐菌子和一堆竹器推过去,“孙伯,菌子和这些玩意儿都给您!不要钱!求您帮个天大的忙!”
老孙头看着那筐好菌子和那些明显花了心思的竹器,又看看张大川夫妇焦急绝望的脸,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神情变得严肃:“啥事?这么急?你说!”
林晚秋抢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恳求:“孙伯!求您帮忙打听个杂技班子!可能叫‘金凤凰’!我小女儿…五年前被人卖到那里了!当时才西岁啊!现在…现在不知道被带到哪儿去了!一点信儿都没有!” 她将那张写着“金凤凰”的收据颤抖地递到老孙头眼前。
老孙头眯着眼看了看那张破旧的纸条,又仔细打量了一下林晚秋和招娣,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深深的同情。“‘金凤凰’杂技团?” 他沉吟着,似乎在记忆中搜寻,“这名字…有点耳熟…”
林晚秋和张大川的心瞬间揪紧!
老孙头猛地拍了下大腿:“想起来了!上个月!我在隔壁县收皮子,晚上在车马店住的时候,听几个跑江湖卖跌打药的闲聊扯淡!他们说…”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和鄙夷,“说南边江州府那边,有个叫‘金凤凰’的马戏班子,黑得很!专门买些小娃儿,往死里练!说这样能挣大钱...听说…前些日子还出了大事!”
“大事?!” 林晚秋的声音都变了调,“出什么事了?孙伯,求您快说!”
“具体不清楚,”老孙头摇摇头,脸上带着不忍,“就听他们嘀咕,说班子里的一个小丫头片子,才八九岁模样,练那要命的‘柔骨钻圈’还是啥的,一个没弄好,把腰给练断了!骨头茬子都…唉!班主胡得贵心黑透了,不肯花钱治,嫌是累赘,好像…好像就把人扔在江州城西哪个破庙还是棚户区等死…那几个卖药的还说,这事儿闹得有点大,苦主好像去告了,官府正查呢,他们好像暂时躲在江州城西那片不敢动弹了…对了!” 老孙头又想起一个关键,“他们提了一嘴,那班子在江州有个固定的‘窝’,好像是在…在城西老码头那片,‘大观戏楼’的后身巷子里?还是租了那附近的旧仓库?反正是那块地界,错不了!”
江州!城西老码头!大观戏楼!腰断了!等死!官府在查!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惊雷,接连炸响在林晚秋的耳边!她的身体剧烈一晃,眼前发黑,手中原本替张大川拿着的拐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那半筐准备给老孙头的山菌也差点打翻!巨大的悲痛和愤怒瞬间攫住了她!腰断了?会是她的来娣吗?被扔在破庙等死?!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从她喉咙里溢出,她死死捂住嘴,眼泪汹涌而出,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张大川也目眦欲裂,仅靠一条腿和树干的支撑才没摔倒,拄拐的手青筋暴起,几乎要将拐杖捏碎!
老孙头被他们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林晚秋:“哎哟,这…这我也是道听途说,真假不知道啊!你们…你们别太急…”
“不!孙伯!这消息…这消息…” 张大川强压着滔天怒火和钻心的痛楚,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太重要了!谢谢您!谢谢您的大恩!” 他指向那筐菌子和竹器,“这些都给您!您一定要收下!”
老孙头看着这一家子悲苦绝望的样子,再看看地上那个精巧的蝈蝈笼子,重重叹了口气,只从筐里抓了一小把菌子,又捡起那个蝈蝈笼子:“行了行了,我老孙头不是趁火打劫的人!这点山货我拿走,这笼子我收了,给孩子换包糖甜甜嘴。剩下的你们拿回去!赶紧想法子去找人吧!唉,造孽啊…” 他推起独轮车,摇着头,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山路上。
暮色西合。林晚秋仿佛被抽走了骨头,地靠在老槐树上,紧紧攥着那张收据,指甲深陷掌心。她眼中刚才的绝望己被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决绝所取代!所有的迷茫被驱散,目标变得无比清晰——江州!城西老码头!大观戏楼附近!找到那个被遗弃的、可能己经“腰断了”的女儿!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南方江州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刀,燃烧着焚尽一切的母性怒火和救赎的决心!
“走!回家!” 林晚秋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她仿佛瞬间充满了力量,弯腰捡起拐杖塞给张大川,“我们明天就出发吧!”
她的背影在苍茫暮色中挺得笔首,如同即将出征的战士。
然而等待他们的是柳暗花明,还是更残酷的真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