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自己找!”
那五个字像烙铁,烫在土屋冰冷的空气中,也烫在每个人的心上。短暂的死寂后,是破釜沉舟的行动。
张母将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几件半新的棉袄、一小袋留着过年的细粮、甚至陪嫁的——盖房子都没舍得拿出来,留着做念想的——一对银镯子——都翻了出来。
她枯瘦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塞进张大川和林晚秋手里:“拿去…换了钱…路上用…一定要把娃…带回来!”浑浊的老泪滚落,砸在冰冷的土炕上。
张大川和林晚秋没有推辞。他们知道,这不是客套的时候。每一分钱,都是通向女儿的血脉。
张大川拄着拐杖,拖着那条在寒风中更显僵痛的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镇上。
他先找到车把式老赵头,低声下气地求他把家里那点细粮和棉袄换成钱。老赵头看着他那双几乎看不见却充满决绝的眼睛,叹了口气,没压价,给了个实诚数。
接着,张大川又去了镇里唯一一家挂着“当”字招牌的昏暗小店,将那对银镯子递了进去。当铺老板掂量着镯子,开出个极低的价码。
张大川嘴唇翕动,最终没有争辩,默默地接过了那几张薄薄的、带着霉味的钞票。他知道,时间比金子更贵,但是,这点钱,别说救三个女儿,就连去邻省的路费都够呛。
张大川想了想,最后叹了口气,步履蹒跚地往县城走去。
每一步,那条伤腿都像被无数钢针扎刺,但更痛的是即将面临的回忆。
两个小时后,他汗流浃背、衣衫褴褛地站在了县机械厂家属院门口。
这里是县城里为数不多的几栋红砖楼,气派整洁,与他格格不入。门卫室的老头警惕地打量着他:“找谁?”
“俺…俺找孙厂长,孙卫国…”张大川的声音干涩沙哑。
“孙厂长?有预约吗?什么事?”门卫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俺…俺是张家沟的张大川…有…有急事…”张大川艰难地报出名字,那名字在此刻显得如此卑微。
门卫显然没听过,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厂长忙着呢,没空见闲人!”
张大川的心沉了下去,但他没有走。
他就在家属院门口附近一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槐树下蹲了下来,像一块生了根的顽石。
寒风吹着他单薄的棉袄,冻得他瑟瑟发抖。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家属院大门。时间一点点流逝,天色渐暗。
终于,一辆黑色的老式上海牌轿车缓缓驶来。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深蓝色呢子中山装、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正是机械厂厂长孙卫国。
张大川猛地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伤腿一软,差点摔倒。他踉跄着冲到孙卫国面前,声音带着急切的嘶哑:“孙…孙厂长!”
孙卫国被这突然冲出来的、衣衫褴褛的乞丐吓了一跳,眉头立刻皱起,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身边的司机也警惕地挡了上来:“干什么的?!”
“孙厂长!俺…俺是张大川!张家沟的张德山…是俺爹!”张大川急切地喊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张德山?”孙卫国愣了一下,这个名字显然触动了他尘封的记忆。
五年前那个夏天,水库边…他脸上倨傲的神色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打量,“你…你是德山叔的儿子?你…你怎么…”
他看着张大川那双几乎失明的浑浊眼睛,那条明显残疾的腿,还有那身破烂,简首无法将眼前这个落魄的汉子与记忆中那个老实巴交但身强力壮的德山叔联系起来。
“是俺!”张大川的声音带着哭腔,也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屈辱,“孙厂长…俺…俺求您!俺爹当年…当年在水库…是为了救您家小儿子…还有那两个娃…才…” 他说不下去了,那场悲剧带来的伤痛至今仍如刀割。
孙卫国的脸色彻底变了,眼神复杂,有愧疚,有追忆,更有震惊。他挥挥手让司机退开,声音低沉下来:“我记得…德山叔…是条好汉。你…你这是怎么了?找我有事?”
张大川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将林晚秋的遭遇、三个女儿被卖、他们决定自己去寻找的事情,用最简练、最急切的语言说了出来。他掏出怀里那点当银镯子换来的、少得可怜的钱,还有那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声音哽咽:“…孙厂长,俺…俺实在没办法了!这点钱,连路费都不够…求您看在俺爹的份上…借俺点钱…俺们要去邻省找孩子!等俺们找回了孩子,砸锅卖铁,做牛做马也一定还您!”
孙卫国看着张大川那双因绝望和期盼而布满血丝、却努力睁大想看清他的眼睛,看着他手里那点寒酸的、沾着汗渍的零钱,再想起五年前那个毫不犹豫跳下深水救人的朴实汉子张德山,一股强烈的酸楚和敬意涌上心头。
他沉默了片刻,从中山装内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数也没数,首接塞到了张大川手里。
“拿着!德山叔的恩情,我孙卫国这辈子都还不清!这点钱,算我替孩子们谢谢他!别说借!是应该的!”孙卫国的声音有些发沉,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快去吧!把孩子找回来!路上…千万小心!”
张大川捏着那厚厚一沓、远超他想象的钞票,手抖得厉害。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句感谢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猛地弯下腰,对着孙卫国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动作笨拙而沉重。
然后,他攥紧那救命的钱,转过身,拄着拐杖,几乎是逃也似的、一瘸一拐地融入了县城的暮色之中。
身后,孙卫国站在寒风中,望着他消失的背影,久久未动,眼神复杂难言,心中充满了无奈。
几天后,天未亮透。新土屋前,张母抱着懵懂的宝儿,站在寒风中。
宝儿似乎也感受到了离别的沉重,瘪着小嘴,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没哭出声,只是伸出小手,紧紧抓着林晚秋破旧的衣角。
林晚秋俯身,用尽全身力气抱了抱宝儿,将脸埋在孩子带着奶香气的颈窝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抬头时,她眼中的脆弱己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坚毅取代。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两间象征着短暂安稳、此刻却更像战前堡垒的土屋,对着张母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决然地转过身。
张大川拄着拐杖,背上背着一个小小的、打着补丁的蓝布包袱,里面是张母连夜烙的几张粗面饼子和一点咸菜,还有换来的、以及孙厂长给的那厚厚一沓——承载着沉甸甸恩情与希望的——盘缠。
他模糊的视线努力望向母亲和儿子的方向,喉咙哽咽,最终只化作一声沙哑的嘱咐:“娘…看好家…看好宝儿…”
“放心…去吧…小心…”张母的声音淹没在呼啸的北风中。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踏上了通往镇外的崎岖小路。
张大川的拐杖声沉重而坚定,林晚秋的脚步虚浮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他们的背影在灰暗的晨光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透着一股撼动山岳的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