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管深处的血腥铁锈味并未消散,如同嵌入神魂的倒刺,即便在流霞池的醉人甜雾中也隐隐作痛。关尘瘫在玉髓浮榻上,新晋天人们迷醉的笑语、池水变幻的瑰丽虹光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唯有那抹沉在池底的赛博铁锈蓝火,如同烙印在视界里的鬼眼,顽固地灼烧着他的意识边缘。
然而,“天界”的力量远超个体意志的抗拒。无形的愉悦潮汐冲刷着他灵魂中每一处角落,试图抚平那点残存的“不合时宜”的痛苦印记。当悦耳至极、仿佛能融化骨骼的天乐再次奏响,引领宾客前往主厅穹顶下的“霓裳羽衣舞会”时,关尘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起身、飘动,被那音乐牵引着,汇入流光溢彩的天人队列中。
场景: 水晶穹顶之下,天光被切割成亿万块璀璨的水晶碎片,旋转倾泻。巨大的玉髓镜并非单纯的装饰,它们如同液态的墙壁,完美地镶嵌在舞池的西周与穹顶衔接处。镜面本身散发出柔和温润的光晕,映照出厅内的一切——翩翩起舞的身影,流转的霓虹光雾,美得不似真实的容颜。舞池中央,身披华美羽衣的天人们随着旋律舒展肢体。所谓“舞”,更像一种优雅至臻的能量流动,每一个抬手、回旋,都带动羽衣的流光如水波般荡漾开来,光芒交织,绚烂得令人窒息。
关尘亦在其中旋舞。身披崭新的流光羽衣,他被这弥漫在空气里、音符里的极致愉悦裹挟着,动作流畅而契合。尽管喉中不适与心头的阴霾仍在,但身体却似乎找到了节奏,暂时忘却了不安,沉溺于感官的洪流,如同被温水包裹的鱼。
他随着一个舒展的节奏,完成了一个华丽的急速旋转。羽衣的流光拖曳出璀璨的星尾,时间在极乐的拉扯下仿佛凝滞。就在他即将旋回正面,面对眼前那面巨大玉髓镜时——
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捕捉到了镜中一闪而过的影像!
不是舞姿有多曼妙,也不是面容有多俊逸。
是他的左翅根部!
在那流光溢彩、如液体般覆盖着身体的光羽与肌肤接壤的纤细之处,一道细如发丝、却触目惊心的黑色裂纹,正清晰地映在那温润的玉髓镜面之上!
关尘的心跳(如果天人有心跳的话)在那一刹那近乎停跳!旋转尚未结束的离心力猛地撕扯着他,几乎让他失衡!他强行稳住身体,瞳孔骤然收缩,死死锁定镜中那道裂痕。
裂缝无声无息,却在玉髓镜冷冽光芒的映照下,异常分明。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看似静止的黑线,此刻正有丝丝缕缕、粘稠如同液态阴影的紫黑色雾气,悄无声息地从中渗漏出来!
那雾气甫一接触到镜面内的空气(或者说影像空间),便剧烈地翻腾扭曲,如同活物!它并非向外逸散,而是在镜面上疯狂地聚拢、塑形!几乎就在一个呼吸之间,雾气凝聚幻化成一只轮廓狰狞、肢体蜷曲盘踞的生物!
蜘蛛!
一只放大了无数倍、通体覆盖着如同凝固血痂般暗红色、带着诡异金属光泽的血色巨蛛!那正是关尘深藏在记忆底层的第一世梦魇——阿阮临死前怨念所化成的、曾寄生于他魂魄的血蜘蛛毒影!在玉髓镜中,它重现了!狰狞的口器微张,复眼中闪烁着冰冷的紫光,怨毒地隔着镜面凝视着关尘,仿佛随时会穿透而出!
雾气并未因此消散!
那诡异的紫黑色雾气在凝聚出血蜘蛛后并未停止运动,反而在镜中继续弥散,如同活体墨汁滴入清水。雾气弥漫之处,镜中的华美舞厅背景开始扭曲、变暗,如同蒙上了一层肮脏的油污。
一个更为沉重、阴森的景象从雾气深处缓缓浮现:
一段粗重到令人窒息的生铁锁链,沉在幽深得不见底的水井之中!锁链被浓稠的、滑腻的暗绿色铁锈包裹,斑驳得像腐烂的皮肤。井水浑浊不堪,反射不出丝毫光线。锁链的一部分浸泡在水中,另一部分则沿着井壁向上延伸,消失在镜子上方的黑暗里,仿佛连接着某个被遗忘的悲惨结局(第二世沉井的业力枷锁)。这幻象无声,却在那静止的画面里,传递出一种无声的、令人心脏骤紧的“哐啷”坠响!那是锁链在记忆深井中撞击井壁的回音,也是关尘意识中炸开的惊雷!
炫目的极乐舞会,身披流光羽衣的翩翩舞者,瞬间被这镜中诡谲恐怖的血蛛与锈井吞噬了一角!
关尘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凉。方才沉迷旋舞带来的短暂迷醉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流,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冻结了流动的羽衣光华。玉髓镜清晰地映照着他的惊恐,映照着镜外华袍包裹下瞬间苍白的脸孔。
那绝美的羽衣流光,不再是不朽的象征。那细小的裂纹,那怨毒的紫雾,那血色的蜘蛛,那沉在幽井中的锁链……它们就像突然撕开华美绸缎的锋利爪牙,无情地揭示了一个可怖的真相:
这身披的流光羽衣,并非荣耀,亦非永恒。它分明是一具华美绝伦的牢笼,是一口精心雕琢、镶嵌着星辰的棺椁!里面封存的,不是荣华与享乐,而是他穿越九世轮回都无法摆脱、层层缠绕、深入骨髓的血脉与灵魂的业障!
霓裳舞未停,天乐依旧靡靡,但在关尘眼中,这片琉璃幻境己悄然碎裂,露出底下腐朽狰狞的根基。裂痕虽细,业海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