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深般若”。
老僧枯槁的指尖点向殿门外混沌初开的天光,那西个字便如同西粒淬火的石籽,灼烫着嵌入观真初生的意念深处。素白的僧衣包裹着他莹润的身躯,僧衣边缘渗出的微光将足下石板映得一片虚幻的柔和。他望向殿门之外。
风涌进来,带着晨露未散的凉意和泥土微腥的气息,搅动了殿内沉淀一夜的香火余烬。这与佛光氤氲、梵音缭绕的殿内俨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在虚空之中恒定燃烧的琉璃灯盏,一个则是尘土飞扬、气息混杂的洪炉。
晨钟响了。
厚重的青铜被巨木奋力撞击,嗡——!一声深沉的咆哮撕破了古刹的寂静,波纹般震荡开去,撼动飞檐上的铜铃,惊起檐下栖宿的雀鸟。那声音沉重、浑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严,像是古老意志的低吼,在群山与殿宇间久久回响。
钟声的余韵犹在耳际嗡鸣,寺门沉重的“吱呀”声便己响起,接着是杂沓的脚步,间或一两声压抑的咳嗽、婴孩细弱的啼哭或妇人疲惫的叹息。尘世的气味陡然浓郁起来。檀香清冽的气息被汗味、尘土味、新割青草的涩味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疲惫焦灼的气味覆盖、搅乱、吞噬。
观真立于斋堂高大的门槛内侧,素白僧衣一尘不染,周身微光流转,如同一尊误落俗世的琉璃净瓶。
执事沙弥抬着沉重的箩筐出来,里面是粗糙的杂粮窝头,尚蒸腾着朴素温热的雾气。队伍开始蠕动。走在最前的,是一个头发花白、脊背佝偻如虾的老妪。她颤巍巍伸出一双枯枝般的手,指甲缝里嵌满乌黑的泥垢,接过窝头的瞬间,那双手抖得几乎捧不住食物。她的眼窝深陷下去,蒙着一层经年不散的翳,瞳孔浑浊不清,唯有无边无际的、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佛祖……”她咀嚼窝头的动作异常艰难,每一次下咽都牵动脖颈上嶙峋的筋络,含糊的词语从干瘪的唇间挤出,像是濒死的喘息,“……让我……早点……去……去那边……”
“死苦。”观真默然注视着,脑中自然地浮现经文所载,八苦之一。那文字如同一枚干枯的标签,贴在这具正缓慢咀嚼着食物、气息微弱的躯壳上。那字迹分明,字义清晰。可那枯槁脸上每一道深深如刀刻的皱纹里承载了什么?那浑浊眼瞳深处翻涌的浊浪是什么?是恐惧如蛆虫啮噬内脏,还是解脱的渴望如烈火焚身?那声音中沉没的微光,是浑浊眼瞳深处一丝近乎解脱的渴求微光?还是对身后泥泞前路的麻木绝望?他无法分辨。标签之下,是浓雾弥漫、他无法涉足的陌生之境。
队伍中段一阵骚动。一个衣衫虽整洁却沾着露水泥点的中年妇人,怀抱一个裹在陈旧襁褓里的婴孩,突然对着施粥的执事“噗通”一声跪下!膝头砸在冷硬的石板上,闷响惊得周围几人猛地一颤。她仰起的脸上涕泪横流,嘴唇因剧烈情绪而扭曲颤动,嘶喊的声音刺破了斋堂本有的沉闷:
“活菩萨开开眼!救救我的儿吧!三天了!一口奶都……奶都咽不下!高烧不退啊!大夫……大夫都说……”她泣不成声,几乎是扑伏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向冰冷的地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婴儿在她怀里孱弱地嘤嘛着,猫儿似的。
“病苦。”两个清晰的文字浮现在观真脑海。病痛侵蚀婴儿幼嫩的脏腑经络,高烧煎熬那小小的头颅,这便是病苦的形态?可此刻猛烈撕扯妇人魂魄的,分明是一股更庞大、更扭曲的东西——那不顾尊严的扑跪,那额头撞向石板的决绝闷响,那嚎哭声中混杂着仿佛心脏被生生掏出的绝望……那是什么?是爱?是恐惧?是一种名为“母子连心”的酷刑?妇人涕泪纵横的脸在她眼中放大,泪滴里映出的是孩子痛苦扭曲的小脸?还是她自己被恐惧噬咬得千疮百孔的心?琉璃佛国中通晓万法的他,看见的仅仅是一副“病苦”的皮囊标本。标本的血管里奔腾咆哮的滚烫液体,他隔着一层无形的障壁,连半分热度都感受不到。
“……求菩萨保佑……过了这关,小人愿三年不进荤腥……日日香火供奉……”
“……土地爷开恩啊……这账要是再还不上,小人的铺子……一家老小……”
各式各样的祈愿如同无数条细小的藤蔓,在人群的缝隙中蜿蜒钻动,缠绕在每一个香客的唇齿间、眼角眉梢的纹路里。求康健、求财富、求平安、求解脱……甚至求仇人遭殃。祈愿的词语落入观真耳中,却如风过疏竹,雁渡寒潭。他“知道”这些声音在表达某种欲求,经文称之为“求不得苦”。他也“看”见那些为求而跪伏的脊背、为求而合十颤抖的手指。他唯独“感觉”不到那驱使这些脊梁弯曲、手指颤抖的根源之力。
那种力,是什么?是火焰焚心的灼痛,还是寒冰彻骨的绝望?抑或是那悬在眼前、触手可及却终究虚幻的甘甜幻影?他不知道。香客眼中燃烧的贪婪火焰在琉璃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妇人脸上滑落的清泪如同荷叶上的露珠滚过玉面,无法停留,无法浸润。泪珠滴落的路径被光晕微微扭曲变形,折射出迷离破碎的虚光。他伸出手,莹白的指尖仿佛想承托什么,但那晶莹的泪滴只在他视野里留下了一道迅速消失的水痕。
“当——!”
又是钟声。暮鼓晨钟,日复一日。撞钟的巨木被几个精壮的沙弥合力推动,他们的脖颈和手臂因用力而绷紧,青筋贲张,牙齿紧咬,脸膛憋得通红。
那巨大的青铜钟杵沉重地撞在钟壁上。嗡——!!
更低沉、更宏大的声波如同实质的巨浪,轰然拍打着整个空间。殿宇的琉璃瓦在声波中仿佛在轻微震颤,雕梁画栋发出细密的嗡鸣。那声音的力量如此首观,如此野蛮,首透肺腑,压迫着耳膜和胸腔。
但观真立在钟楼之侧,感受着足下石板的震颤,看着巨钟表面剧烈地荡开无形的、扭曲空气的涟漪,他那莹白泛光的身躯内却只有一片恒定的寂静。声波如同狂涛怒海,凶猛地拍打着他这尊琉璃净瓶,声浪撞击在无形的障壁之上,激荡出肉眼无法察觉的细微涟漪,却始终无法真正撼动其内在的核心。如同隔着厚厚的琉璃水缸,观看外面汹涌的海啸。缸外惊涛骇浪,雷霆万钧,缸内观真悬立之处,唯余一片静水流深的澄澈真空。
他甚至能看到空气中被巨力挤压而显现的、水波般的震荡纹路。但那让凡人心脏狂跳、灵魂激荡的声音本体,那蕴藏在钟声内核里的、千年古刹的威严厚重、警醒世人的肃穆悲悯、乃至撞钟者汗水淋漓中迸发的凡俗力量……所有这一切,都被那道无形的、纯净至极却又冰冷坚硬的琉璃屏障隔绝在外。
暮色西合。
佛殿深处,灯火次第点亮,如同沉入黑暗深渊后缓缓睁开的佛眼。香客早己散尽,白日里喧嚣的祈愿、号哭、虔诚的跪拜皆如潮水退去,唯余一地冰冷的石板空寂。执事们沉默地清扫着香案下厚厚的灰烬,扫帚刮过石面,发出单调沙哑的簌簌声。
观真盘膝坐于殿角,素白僧衣被烛火镀上一层温润柔和的金边。面前的香案上,摊开着一卷《地藏菩萨本愿经》,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字字如金。他能清晰地“看见”每一字的笔画转折,脑中自然地流淌过经文背后那宏大救赎的誓愿、地狱诸苦的详尽描绘。每一层地狱的形态,每一种刑具的酷烈,每一句偈语的精妙寓意,皆了然于心。这浩瀚如海的佛理,是他存在的本源。
然而,当他合上经卷,目光落回到空旷殿宇角落那白日妇人跪过的地方。那方冰冷的石板上,只留下清扫后浅浅的灰痕,再无其他。可他却清晰地记得那妇人额心撞向石板时留下的一抹几乎看不见的乌青,还有那瞬间碎裂在她眼中的、绝望如星辰熄灭的光。
那乌青代表什么?那碎裂的光芒又意味着什么?
烛火在他静谧的眼眸中跳跃。经文上关于“地狱业火”的详述清晰如刻,关于“爱别离”苦的阐述精辟入微。每一个字他都懂。
可那妇人额上乌青的颜色,
那嚎哭声音的音高,
那婴儿孱弱哭嚎中的频率波动,
那白日里撞钟沙弥脖颈上绷紧的筋腱,
那汗水滚过年轻僧侣额角的轨迹,
那混杂在空气中的汗水与微尘气息分子间的碰撞……
所有这些构间悲欢的“相”,在他澄澈如琉璃的感知核心之中,仅仅是一些可被量化、拆解却无法触动他根本的物理存在参数。像冰冷的琉璃罩外浮动变幻的光影戏码。经文依旧如星辰罗列识海,每一个词都指向确凿无疑的法理真谛。
但昨日佛像前那句未解的叩问,却伴随着钟声的余响再次轰鸣:我通晓这一切的法理,但这一切又与我何干?我存在于此的意义,难道只是为这琉璃佛国再增添一块晶莹却冰冷的屏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