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月光像凝固的寒冰,透过松针缝隙洒下,在地面印出破碎的惨白徽记。村落外围那道歪斜的荆棘篱墙,无声地割裂了森林的墨影。篱墙之内,并非人间烟火,而是一片精心辟出的坟场——几个狭小的兽栏如同生锈的棺椁,一字排开。
腐臭的气味在寒夜里格外刺鼻。并非自然死亡的朽坏,而是药物掺和了腐烂血肉散发出的、浓稠到令人窒息的甜腥与酸败。每个兽栏正中悬垂着一只幼兽:一头后腿被绳索紧紧缠缚倒吊的幼狐,纤细的前爪徒劳地向上抓挠着虚空,每一次挣扎都让被强制倒流的头颅更涨红一分,喉咙里挤出“咔…咔…”的窒息异响;一只翅膀被湿麻布紧紧裹缠、裹布边缘渗着脓绿污迹的幼鹞,头颈被迫悬垂,双眼半闭,从扭曲的喙缝间泄出蚊蚋般断断续续的濒死气鸣;一只被强行撬开了嘴、灌进毒药汁水的鹿崽,肚腹鼓胀如充气的皮囊,污浊的泡沫混合着黑绿色的胆汁不受控地从嘴角和鼻孔涌出,细小羸弱的西肢在身下污秽的排泄物里无意识地抽搐蹬划。
它们的声音微弱,带着被刻意折磨延长痛苦的战栗余韵。每一次倒悬的窒息,每一次脓疮的抽搐,每一次呕吐的痉挛……都如同一根根沾满剧毒的荆棘长鞭,狠狠抽打在冰层下的深潭——潜伏在树影深处的达瓦,胸膛里仿佛冻结着一块巨大的寒铁,每一次幼兽痛苦的微息传来,寒铁便猛力向内收缩一分,冰冷的棱角刮擦着五脏六腑,带来难以言喻的沉滞闷痛。
这是无法抗拒的锚索!村庄的灯火在远处浮动,映出那兽栏前影绰晃动的、手持棍棒弓弩的贪婪身影。每一次微弱如风卷残烛的痛苦呜咽,都在死寂的寒夜里被诡异地放大,精准地刺向树影里那双紧绷的眼睛。
不能再等。每一秒都是凌迟。
夜色浓稠如墨汁。村庄的轮廓在冷月下显出兽脊般的锯齿剪影。达瓦的身影如雾气般拂过篱墙破损的豁口,无声汇入村落的阴影里。腐臭与药毒的气息混着烧劣质柴草的焦苦,堵得人喉咙发紧。他绕开零落破败的柴房,绕过散发着馊水味的沟渠,目标无比清晰——村尾泥塘边那片被矮树丛半掩的、腥臭冲天的刑场。
泥塘是村庄倾倒污秽的所在。冰冷的死水黏滞如胶,漂浮着破碎的菜叶、禽畜的短毛和不知名内脏凝结成的灰白色油块。浑浊的水面如同铺了一层滑腻的毛毯,在月光下折射着病态的光泽。几只刚被放置在此的幼兽笼子就浸泡在塘边浅水与黏稠淤泥的交界处。
他踏入泥塘边缘。刺骨冰寒裹住脚踝,粘稠的淤泥如同无数冰冷滑腻的舌头舔舐着肌肤。每一步都带着黏滞的拖沓声,细微的水纹搅动了死寂。
离最近那只囚着垂死鹞子的笼子只剩三步。
脚尖触及一根冰凉、滑腻的细索。
极细微的机括摩擦声在死寂中清晰得如同骨裂!
嗡!
数道极其坚韧、泛着暗沉铁灰色的细索猛然绷紧!如同黑暗中无声射出的毒蛇锁链!从他脚下淤泥深处弹射而出!瞬间缠绕住他的脚踝和小腿!冰冷!坚硬!带着锋利的倒刺狠狠扎入皮肉!
巨大的力量拽着他猛地向后!拖倒!
噗通!
沉重的落水声!
冰寒刺骨、散发着粪尿浓臭的泥浆瞬间淹没口鼻!粘稠!窒息!带着令人作呕的腐败菌类气息灌满鼻腔!冰冷的刺痛灼烧着肺叶!
淤泥和污水瞬间灌入他的口鼻!窒息如同沉重的冰袋狠狠砸在胸腔!污泥灌入的瞬间,强烈的恶心和刺骨的寒意同时爆发!喉咙被堵住!西肢被倒刺铁索缠绕拖拽的力量狠狠向下拉扯!
挣扎只是搅动起更多粘稠的黑暗。脚踝处缠绕的倒刺铁索越收越紧,利齿深深陷入皮肉,每一次拉扯都带来钻心剧痛!
哗啦!
他猛地被一股巨力从令人窒息的冰寒污泥中强行提拽而出!月光惨白地照在他湿透粘满黑泥和污秽的脸上。几根铁索绞缠着他的腿脚,另一端拽在几个冲出矮树丛的健壮村民手中。他们脸上带着混合着惊惧与狰狞的得意笑容,如同刚刚捕获了山鬼。
他被野蛮地拖拽着穿过污秽的泥塘边缘,肮脏的泥浆和腥臭的塘水顺着藤甲往下滴落。
村中心。一片清理过的空地。粗糙的地面上竟用暗红的黏土掺着兽血,涂抹出一个简陋却带着诡异仪式感的巨大圆环——那是祭坛。粗糙的石面中央,一枚沉重、表面带着干涸暗红血迹的巨大铁环深深嵌入石头中心。
粗重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铁链哗哗作响。村民的棍棒和绳索野蛮地将他扳倒在地,冰冷的铁链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铁锈味,一圈圈缠缚、绞紧!先是手臂被并拢反扭,铁链交叉勒过皮肉紧缚于背后,再是双踝被铁箍锁死,最后那根最粗重、带着锁头的铁链从石台中央那巨大的铁环穿过,末端一把生铁巨锁“咔哒”一声,死死咬合!
他被仰面死死禁锢在冰冷的石台上!如同献祭的羔羊!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照亮他布满污泥的额角和剧烈起伏的胸腔。呼吸间,冰冷腥秽的气息与黏附在藤甲上的污泥散发着死亡的味道,令人作呕的窒息感再次翻涌!铁链的冰冷死寂如同无数毒蛇,缠绕着皮肉的每一寸。
祭台周围,被点燃的火把爆出噼啪炸响。手持火把的村民们面孔在跳跃的火焰下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扭曲、变形!叫喊声、鼓噪声、污言秽语如同翻滚的热油泼洒过来:
“烧了这妖物!”
“剥了他的皮!给山神!”
“瘟病!都怪他引来的瘟病!”
……
一只被粗糙木板钉死的狭小铁笼就挂在祭台旁的木柱顶端。笼子里,一只不知名的、浑身长着褐色细羽的小鸟正死命地扑腾,小小的头颅一下下猛烈撞击着坚硬的铁笼栅栏,发出哒!哒!哒!的沉闷绝望撞击声。它一只脚爪明显折断,以怪异的角度弯曲着,伴随着每一次徒劳的撞击而剧烈抽搐!每一次撞击的震动都清晰地传导到紧锁达瓦的冰冷锁链上!
月光清冷,像凝固的寒霜流淌过祭台的每一块粗糙岩石。锁链的冷意透骨。
被捆在柱顶笼中的断爪鸟儿,如同被逼至绝境的困兽。每一次头颅撞击铁笼栅栏发出的闷响,都像是绝望的鼓点,敲打在死寂的夜色里。
哒!撞向冰冷的铁柱。
哒!碰撞在生锈的锁扣边缘。
哒!这一次,它细长的鸟喙精准地叼住了铁笼缝隙外垂落的、一小节未被火烧透的坚韧藤蔓!那藤蔓灰黑却柔韧,带着被火烧燎后的韧性。
笼中鸟喙叼住藤蔓,身体猛地向后一挣!嗤——!藤蔓被抽动的细微摩擦声几不可闻!一小段坚韧的藤蔓纤维被鸟喙狠狠扯进了笼子缝隙内!鸟喙如锥,闪电般啄下!精准无比地叼住那一小节坚韧的藤蔓纤维,死死钉住!随即它那只唯一完好的脚爪奋力踩住铁笼底部的锈蚀凹槽,脖颈连同断腿绷成一条绝望的首线!
没有声音。只有一种紧绷到极限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变形应力在无声累积!
月光下。
祭台中央那生铁巨锁的锁心位置——正是那根贯穿束缚着达瓦脚踝的粗大铁链的源头——极其细微地、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地……崩开了一道如同发丝的细痕!
笼中鸟儿停止了徒劳的撞击。它缩在角落里,断爪轻微地抽搐着,胸腔急促起伏。
就在此刻!
祭台边缘的阴影陡然涌动!
不是风!是无数双!密密麻麻!在惨淡月光下亮起的……森然冰冷的兽瞳!如同星火燎原!汇聚成一片沉默而凶戾的幽深大海!狼的!豹的!山猫的!猩猩的!毒蛇的!幽冷的绿!森然的金!暗涌的血红!……无数眼睛如同实质的光点,死寂无声,却散发出足以冻结灵魂的暴虐寒潮!它们己将这小小的村落祭台死死围困!火把的光芒在这些兽瞳的海洋前显得如此渺小且可笑!鼓噪声、叫骂声戛然而止!空气凝滞如寒铁!
“撕了他祭山神!”
村民的火把噼啪炸出火星,咒骂灌入耳蜗:
“瘟病定是妖童作法……”
“……剥皮点天灯!”
每个音节都像淬毒的荆刺!达瓦咬紧牙关,铁锈味在齿间弥漫。恨意如地藤缠绞心脏——就是这愚妄毒语,引来箭雨射杀黑熊!
剧痛撕裂记忆:濒死黑熊涌血的断骨,母熊垂首轻拱幼崽的温热鼻息……混乱画面裹着血腥气猛撞识海!猝不及防间,一声低沉如闷雷的喉音穿透所有嘈杂,首抵魂髓深处:
“……吾崽……在溪东……洞穴……替吾……守……”
不是声响!是融着铁腥与眷恋的意念碎片!来自亡熊残存的心念!
达瓦瞳孔骤缩!心脏如被熊掌握住!
祭坛下火光扭曲处,村巫正高举黑熊头皮制成的法鼓:“山神要饮这妖童的血——!”
嗡!
村巫獠牙状的咒语刺入鼓膜的刹那——
达瓦额头琉璃骨隐泛微光!
万籁骤然褪色!
唯剩无数嘈杂意念狂潮般显形:
乌鸦“呱啊——”嘶鸣中翻腾着腐菇的刺鼻;
幼狐倒吊的窒闷化为断续的“……阿娘……喘……”;
最汹涌的,是村民被火把照亮的瞳孔深处——
“粮食快绝了……必须找个祸首”
“剥了皮也许能换盐……”
“他流血时……山兽会不会退?”
声带未动,唇齿未启。众生心念如脱枷之水淹过堤岸!藤蔓般缠绕的恨意被冲开裂缝——原来愚妄背后,是饥馑獠牙啃噬出的绝望!
“钥匙……在他腰革囊……”
铁笼断爪鸟的意念突兀响起,喙尖啄击突然转向柱下监刑者!
唰啦!钥匙竟真随啄击声滑出!大汉暴怒扑抢时——
“左三寸!朽木根!”狼王低吼刺透夜幕!
啪嚓!大汉踩裂朽木摔滚!
锁链轰然砸地!
千瞳幽火自林间燃起!猛虎金纹踏月而出,喉头滚雷般震动。这一次,啸声入耳化为雷霆字句:
“人子!血债未偿!待吾撕裂——”
“不可!”
二字冲口而出!达瓦自己都惊怔——那不是林兽的喉音,是人类的声带震动!
更惊人的是,虎啸中的杀意应声凝滞!金瞳困惑地眯起。
他抚上自己震动未歇的喉骨,望向惊骇后退的村民,用清晰的人言混着未散的琉璃光晕涤荡夜空:
“地底毒矿蚀水……病兽将亡!杀我……何益?”
每个字都像月光洗过的卵石,沉入死寂的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