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雾是巨兽沉睡的吐息,在铁杉虬结的枝桠间浮沉。七岁的达瓦踏碎苔衣上的露珠前行,泥浆裹着他细瘦的脚踝。草叶与蛛丝混编的藤甲随步伐沙沙作响,肩头新绽的裂口露出底下莹白的皮肤——昨夜追逐迷途幼豹时被毒荆棘撕开的,露水渗入,泛起细密的刺痒。
断崖横亘在雾障尽头。深涧被浊白的云汽填满,只偶尔泄出谷底激流沉闷的呜咽。达瓦蹲在湿滑的岩沿,指尖拂过一丛垂死的龙胆花。淡紫花瓣边缘蜷曲发黑,根茎处盘踞着铁锈色的菌斑。他的指腹刚触到病斑——
嗡!根须深处溃烂的麻痒混着即将窒息的绝望,电流般窜上达瓦手臂!如同腐土里冰冷的蛆虫钻入血管。金光从指尖流泻,锈斑如冰雪消融,蜷曲的花瓣簌然舒展,抖落一串带菌的露水。达瓦收回手,指骨残留着植物濒死的余颤,像风中蛛丝般细细抖动。
“噶——嗷!!!”
凄厉的悲鸣撕裂浓雾!来自断崖对岸!
达瓦猛扑到崖边!狂风瞬间扯散雾障——几十丈外的峭壁上,大片岩壳正裹着断藤轰然坍塌!一个绒团般的灰影在崩落的碎石间翻滚下坠,稚嫩的翅膀以一个诡异角度反拧着,如同被撕碎的蒲草!
轰!巨石砸入深涧的闷响如同重锤擂在达瓦胸口!
更凶猛的浪潮在他颅内炸开:不是声音,是幼鹰羽骨折断时咔嚓的碎裂感!是脏腑撞击岩壁噗嗤的闷响!每一声都化作实体钢针,狠狠凿穿他的神经!左肩传来被巨力撕裂般的剧痛——那只反折的鹰翅仿佛就长在自己身上!皮肉撕裂,骨茬刺穿筋膜,冰冷空气灌入肺叶时的灼烫爆炸!
“呃啊——!” 达瓦的额头重重磕上岩壁,血珠混着冷汗滚落。右臂在空中徒然抓挠,肩胛骨不自主地向后反弓,仿佛自己背上也正凭空长出一只折断的羽翼!他痉挛的右手抓扯着胸前的藤衣,喉咙挤出的嘶吼比幼鹰更惨烈。
崖雾重新合拢,坠落的灰影被吞没。唯有剧痛的坐标烙进骨髓——左下方,约百尺深谷!
身体化作离弦的箭。藤甲被刺藤撕扯,尖锐的石刃刮过他光裸的脚背,新伤叠着旧创,鲜血在苔藓上踩出断续的红印。所有的痛楚都被胸骨间那股同悲之力焚烧殆尽。他连滚带爬,摔下最后一道布满湿滑菌毯的陡坡,重重跌入谷底冰冷的泥浆。
幼鹰瘫在混浊溪水旁。半截翅膀如破布搭在泥里,森白的断骨刺出绒羽。喉头微弱地抽搐着,发出“嗬…嗬…”的气泡碎裂声。达瓦跪扑过去,满是泥浆的双手捧起那颗沾满污血的小小头颅。冰凉的触感传来濒死的寒意。额头紧贴住幼鹰潮湿的顶羽!掌心金光疾涌,却如投石入渊——幼鹰破碎的躯体像漏水的破囊,佛力流散的速度远快于涌入!
生死只在须臾!达瓦猛地低头!
他狠狠咬在自己刚被石刃划开的手腕上!**哧——**温热血流涌出!没有半分犹豫,染血的唇舌重重印在幼鹰断裂的翅根深处!舌尖带着烫热的佛力抵入血肉模糊的裂口!温热的、混着血与微弱佛性的唾液疯狂灌入那片狼藉!
嗡——!
柔金光芒自伤发!唾液化为熔融的金浆,包裹住刺出的骨茬!光芒流转向内,弥合筋膜,修正扭曲的弯折。碎裂的尺骨在金光缠裹下发出轻微的“喀嗒”声,如同朽木被无形的手强行接续!幼鹰的胸膛猛地震颤,吸入了谷底潮湿的空气!涣散的金色瞳孔重新凝聚,倒映出少年被泥血覆盖的脸,还有唇齿间滴落血珠的轮廓。
“咕噜……”幼鹰虚弱的喉音在溪涧回荡。
达瓦向后跌坐,手腕的咬痕深可见骨,混着泥浆的血液浸入身下的腐叶。力量抽空般虚脱,肩头被荆棘扯开的旧伤阵阵搏痛。藤衣碎裂得如同褴褛的蛛网。
悉索……悉索……一只枯瘦的灰影从朽木后探出——是那只曾瘸腿溃烂的松鼠。如今后肢灵活,皮毛也泛出健康的油光。它抱着一枚硕大的栗子,足有它半身大。粗糙的爪子轻微地哆嗦着,将那颗珍贵的储备小心翼翼推到少年染血的指尖旁。吱吱……它喉咙里挤出两个短促的音节,飞快地窜回朽木的阴影,露出一双圆亮的黑眼睛,紧紧盯着达瓦的手和那枚栗子。
哗啦啦!高处的树影间,银亮的丝线如急雨垂落。一只圆腹金斑的蜘蛛正拖拽着光韧的蛛丝,在低垂的树枝间飞速游走。丝线灵巧地穿引、缠绕、打结,并非织就黏腻的死亡陷阱,而是温柔缝补少年肩胛处撕裂的藤甲。细嫩的蕨叶被银丝巧妙缀合覆盖在裂口上,形成一片柔韧的绿盾。蛛丝闪烁微芒,缝过的藤甲竟比初时更密实。
溪水潺潺,洗净幼鹰翅根残留的血污。新愈的骨骼还很脆弱,它只能侧靠在砾石上,右翼轻微地、试探性地张开一个微小的角度。覆盖新生肉膜的断骨处传来阵阵酸麻,幼小的翼尖难以抑制地,飞快地轻颤了一下。
达瓦的目光垂下。
他看着松鼠在朽木后紧张攥着苔藓的小爪子——在阴影里微微颤抖。
又落回自己刚给幼鹰渡过佛力的手——指关节上还凝着未干的血珠,也在不受控制地、细微却清晰地……
颤动。
就像幼鹰初愈的翼尖那样。
就像昨夜迷途的幼豹蜷缩在他怀里时,那因寒冷而不停抖动的乳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