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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血的捷报在京城深秋的晨雾中疾驰，马蹄踏碎青石街霜，一路撞开宵禁的肃杀。八百里加急染血鹰徽刺破铅灰天幕，将陇西屠城焚尽的大捷凶信狠狠拍入中书门下朱漆深门。血墨书就的“荡平”“克复”字迹，在丹陛的晨光里透着未干的腥气。朝堂之上瞬间鼎沸，如热油溅入冷水。
京郊皇苑深处。
秋宴。
曲水流觞的金渠己冻成剔透的冰带。雕梁画栋的暖阁内却蒸腾着熏暖湿腻的香风。银丝炭在错金铜兽炉里烧得正红，混着椒房特供的沉水香，丝丝缕缕缠绕在重锦帘栊之间，粘稠得令人微醺。
关尘坐在御座左下首。黄金狻猊头护肩的紫袍之下，是精钢锻打的贴身软猬甲，寒意不散。与周遭绫罗玉簪、环佩叮当的勋贵朱紫格格不入。他像一柄被强行插入丝绒剑匣的染血古刀。
案前。一只盛满琥珀色美酒的琉璃盏。
质地纯澈近乎无物，盏壁轻薄如冰凝。西域匠人巧夺天工，盏壁上天然流转着虹霓光晕。此刻，温热琼浆在盏内轻轻漾动，折映着暖阁内重重光影：水晶灯树珠光摇曳，仕女绶带飘然，公卿冠冕巍峨……琉璃壁如同被无形笔触涂抹着繁华之景。
圣心大悦，举盏。
“关卿踏雪破城，壮哉！饮胜！”洪音携龙涎香扑来。
琉璃盏被关尘捏起。
就在杯壁折射的浮光掠影中——
他的眼瞳骤然凝缩！
一只污血干涸、缠着肮脏破布条的枯手！突兀而狰狞地刺入那琉璃盏壁的倒映幻境！
枯手嶙峋指骨死死攥紧一盏同样质地的琉璃杯！杯内……翻涌着的不是美酒，分明是浓稠沉滞、散发着铁腥与冻土焦糊味的……暗红血浆！血浆上方漂浮着一小块青紫色带血霜的……婴儿皮肉！
那枯手！分明是陇西城外冻土下那只勾住枪缨的亡母之手！那盏中污血！正是刘家大院焦骨怀中婴儿湮灭成的灰烬血霜！
关尘的手猛地一抖！
噗！
几点冰凉的琥珀琼浆，竟真的溅出杯口，落在紫袍金狻猊的鳞爪之上！冰凉的酒滴渗透锦绣，如同毒蛇的舌信！瞬间唤醒甲胄下的寒意！
暖阁内觥筹交错，丝竹管弦骤然拔高，乐伎身姿旋舞如纷飞彩蝶，掩盖了这瞬间的异响。琉璃盏的倒影中，那血盏枯手如同被泼入清水的水墨，骤然洇开、淡化。
关尘强压下心底炸开的冰寒。五指发力，紧攥杯壁！
杯内琼浆被指尖的力道激得旋涡骤起！光影剧烈跳动扭曲！
再看！
倒影深处！这次是半张焦黑融化的脸！只剩半边枯缩眼眶的眼洞，正对着琉璃壁上关尘模糊的倒影，无声张开扭曲到极致的黑洞口腔！似乎要将他隔空吞噬！焦黑裂纹在琉璃杯影里飞速蔓延！
刘家大院那根被烈焰舔舐、最后砸落的楹柱上熔化的雕花鬼面！
关尘后背紧绷！冰寒顺尾椎炸开！暖阁内的温热香风瞬间变得黏腻如爬满毒虫！
杯未离唇。
他喉结艰涩滚动，猛地将杯中酒液尽数倾入咽喉！
琥珀琼浆滚烫粘稠滑落，烈性首冲脏腑！这温润玉液此刻竟在喉咙里烧灼出如吞火炭般的剧痛！不！更像是在吞那陇西城飘洒未熄的火灰余烬！
“哈哈哈！好！关卿爽快！”御座之上龙颜更悦。
案头玉壶倾斜，琥珀琼浆再次注入琉璃盏！满盈如初！
鼓乐喧天！勋贵们酒酣耳热！一个腆着肚腹的勋贵摇晃着凑近，须发被酒气蒸腾，满面红光几乎要流淌下来，他喷着熏人的热气大力拍在关尘肩甲之上：“伯……伯约！痛快！再……再陪老哥哥走一个！”（“伯约”为马超表字，此处取字喻古猛将）
那亲昵的称谓和滚烫油汗的气息扑面而来！
关尘抬眼。
琉璃盏随着对方靠过来的醉躯剧烈晃动！
倒影被激得支离破碎，幻影重迭！
勋贵那张放大的、被酒气撑得油光水滑的醉脸，在琉璃扭曲的光晕中猛地抽拉、变形！颧骨高耸裂出焦黑骨刺！眼皮溃烂消融成黑洞！“伯约”二字在耳边嘶吼竟化作了烈焰中烧焦木梁断裂的……
“咔嚓！！！”
碎裂声在颅内炸响！绝非幻觉！
是正堂大梁倒塌的震响！是肩甲鳞片被溅射碎石硬生生砸开的悲鸣！
关尘猛地攥紧琉璃盏！
冰冷的盏壁几乎要被他掌中巨力碾碎！
倒影再次剧烈摇摆！勋贵扭曲的醉脸猛然裂开！幻影竟蜕变成最后倒在刘家大院庭前、被他亲兵抬出时……那个咽喉被弩箭洞穿的少年亲兵惨白的脸！箭杆还插在喉头！黑洞洞的创口在琉璃倒影里无声开合！
“……将……军……”破碎的气音仿佛穿透暖阁的喧闹，首抵耳膜！
关尘胸膛如被重锤猛击！一股强烈的呕吐感从脏腑深处翻卷而上！首冲喉头！咽喉里滚烫的酒浆仿佛瞬间化成了腥咸粘稠、带着碎骨冻土的血泥！
额角青筋爆起！太阳穴突突狂跳！眼前所有华彩皆褪！
只有那片琉璃盏壁上不断扭曲拉长、重迭纠缠的无数鬼脸！陇西冻土上勾枪的枯手！焦柱上无声尖嚎的黑洞！亲兵咽喉破碎的创口！被焦骨死命圈箍的婴孩青紫面皮！……
功！
踏碎陇西血城之功！此刻竟如滚烫的烙铁狠狠印在心口！每一个踩过的尸骸仿佛都翻卷着站起！
名！
阶前独步群臣之名！此刻竟似沉重的镣铐加身！每一道艳羡的灼热目光都化为焚烧魂魄的业火！
血枷！
这用铁血浇铸、踏碎生民枯骨而成的勋阶！此刻！正化作滚烫沉重的无形血枷！死死勒紧他每一次脉搏！炙烤着他每一寸魂魄！
“噗——！”
喉头翻涌的铁腥终于冲破最后的压制，混杂着滚烫灼烧的酒液，化作一股浓稠猩红的血箭，猛地喷溅在身前奢华的雕龙楠木食案之上！
叮！
那只映照了无数怨灵鬼面的琉璃盏！脱手坠落！
玲珑剔透的杯身，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狠狠撞击！碎成无数迸溅的、锋锐的、如同染血冰棱般的琉璃残片！
满座皆惊！
丝竹骤绝！
无数惊疑、骇然、探寻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聚焦在关尘苍白失血、沾染血沫的唇角和身前那片狼藉血腥之上！
关尘缓缓起身。紫袍下摆拂过满地狼藉的琉璃碎片和触目惊心的新凝血泊。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断裂的僵硬感，仿佛挣脱那无形血枷的瞬间，筋骨也在无声撕裂。
他抬手，用袖口沾血的蟒纹重重擦去唇角的血痕。
目光越过御案上凝固的笑容，越过惊愕的朱紫人群，穿透暖阁雕花的繁复窗棂。
外面，秋霜满园。月光冷冽，如寒刃洒在覆霜的太湖石上。
一步。
那沉重的、无形的枷锁仿佛还拖着残影。脚下的金砖倒映出灯火辉煌的暖阁，也映照出他挺首却孤拔如断戟的身影。
踏出玉阶。
冷冽的夜风扑面灌入肺腑，如同刮骨的利刃。他一步踏碎满阶银霜。
走入寒秋清冷刺骨的月光里。
背后，暖阁的喧嚣与惊疑被厚重的锦帘无声阻断。
只有那遍地的琉璃碎光，在暖阁灯火下，如同撒落了一地燃尽的、猩红的血冰。
他面沉似水，笑容中透着无尽的无奈，心中暗自思忖，究竟是帝王的霸业更为重要，还是将士的枯骨更具价值？那纠结的内心，充斥着帝王的醉酒奢靡与无辜百姓的惨死景象，他茫然不知对错，更无法想通自身的是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