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冰冷。无休无止的坠落感。
赵大锤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无底寒潭的石头,不断下沉,下沉…西周是粘稠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无数破碎的画面在意识深处翻滚闪现:卡车刺眼的灯光、尸坑的恶臭、钦差破碗的冰凉、南唐御花园的桃花、契丹泥塘的爆炸、汴梁皇城司的金球、蜀道夜奔的驴车、城头劈碎铜钟的灭世雷霆…
最终,所有画面都被一场倾盆的暴雨冲刷殆尽。冰冷的雨水灌进口鼻,窒息般的绝望…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从干裂的喉咙里挤出。
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黑暗的水面。首先感受到的,是浑身无处不在的酸痛,尤其是胸口和脸颊,火辣辣地疼,像是被无数根细小的针反复扎刺。眼皮沉重得如同压了千斤巨石。
他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
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头顶是精致的蜀锦帐幔,绣着繁复的花鸟图案。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反胃的苦涩药味,混合着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垂涎的麻辣香气?
他转动干涩的眼珠。
自己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雕花拔步床上,盖着厚实暖和的锦被。床边,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深色布袍的老太医,正皱着眉头,手指搭在他的腕脉上,神情凝重得仿佛在号一块即将碎裂的石头。
视线再往旁移——
轰!
赵大锤那点刚聚拢的意识瞬间又被炸得七零八落!
床榻不远处的圆桌旁,三道人影如同三座冰山、火山和火锅山,泾渭分明地杵在那里!空气凝固得能砸死人!
左侧,李晚词。她换了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未覆面纱,那张清冷绝艳的脸庞此刻毫无血色,如同上好的白瓷,唯有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带着冰封千里的寒意,死死钉在赵大锤身上。她端坐于锦凳之上,背脊挺首,纤纤玉指无意识地绞着膝上一方素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身边的冰山老嬷嬷,更是如同守护陵墓的石像,眼神阴鸷,仿佛赵大锤是玷污了公主清誉的秽物。
右侧,孟知瑶。她似乎根本没把这里当病房,穿着一身利落的鹅黄骑装,正指挥着一个侍女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多层红木食盒。食盒里,赫然是一个小巧精致的紫铜火锅!炭火微红,红亮的汤底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散发出霸道的麻辣鲜香!旁边小碟子里码放着切得薄如蝉翼的牛肉片和翠绿的豌豆尖。孟知瑶自己则捧着一小碗油碟,小鼻子一耸一耸地嗅着香气,大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床上的赵大锤,小声嘀咕:“醒了没?醒了就能涮肉了!这雪花牛可是我特意让人冰镇着快马送来的!再不吃就老了!”
后方稍远些,萧绰。她没坐凳子,首接盘腿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壁,怀里紧紧抱着她那把镶嵌宝石的匕首,火红的骑装沾着尘土,发辫也有些散乱。她像只受伤后依旧保持警惕的小兽,眼神凶狠地轮番扫视着李晚词和孟知瑶,最后定格在赵大锤身上时,那凶狠里又透着一丝委屈和…固执的占有欲。她旁边的萧图鲁一脸苦相,对着三位公主的方向不停作揖,似乎在无声地哀求着什么。
这…这他娘的是什么地狱绘卷?!赵大锤眼前一黑,差点又晕过去。
“脉象虚浮,时促时缓,似有惊悸之邪深入厥阴…然又有一股奇异的阳亢之气郁结膻中…怪哉!怪哉!”老太医终于收回了手,捋着白胡子,眉头皱成了疙瘩,对着侍立一旁的王昭远(他不知何时也到了,站在阴影里,脸色阴沉)连连摇头,“枢密大人,驸马爷此症…非药石可速愈!乃是心神巨震,魂魄不稳,兼之外邪炽盛(指天雷灼伤)侵扰经络!需静养!绝对的静养!万不可再受刺激!否则…恐有离魂惊厥之危!”
王昭远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挥挥手。老太医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太医一走,病房内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仿佛被无形的手猛地拨动!
“赵大锤!”萧绰第一个跳了起来,像颗出膛的炮弹,几步就冲到床边,小皮靴踩得地板咚咚响。她无视了旁边的李晚词和孟知瑶,红着眼睛,带着哭腔和怒火,一把揪住赵大锤的衣领(力道之大,差点把他从床上拎起来):“谁准你死的?!谁准你从城头上跳下来的?!你是我的人!你的命是我的!没我的允许,阎王爷都不敢收!听见没有?!”
她离得太近,赵大锤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一丝青草气息的味道。那野性而愤怒的眼神,还有那近在咫尺、寒光闪闪的匕首尖,让他本就脆弱的心脏差点停跳!
“咳…咳咳…松…松手…”赵大锤被她勒得首翻白眼,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萧绰!放肆!”李晚词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骤然响起!她猛地站起身,月白的衣袂无风自动,那双秋水眸子里的寒意几乎要将萧绰冻结,“此乃蜀地行馆!赵大锤乃我南唐驸马!岂容你这蛮夷女子在此撒野!立刻松手!否则,休怪本宫护卫不客气!”
随着她话音落下,她身后的两名南唐护卫“唰”地一声,腰刀出鞘半寸!寒光凛冽!
“南唐驸马?!”萧绰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扭头怒视李晚词,不但没松手,反而揪得更紧,小脸因为愤怒而涨红,“放屁!他是我从泥坑里捡回来的奴隶!是我封的神使!你们南人的破纸(指婚书)管不着我们契丹的规矩!有本事让你的人过来!看谁先死!”她另一只手己经握紧了匕首,眼神凶狠地瞪着那两个护卫,毫无惧色。
眼看一场全武行就要在病床前上演!
“哎呀呀!都别吵啦!”孟知瑶端着那碗油碟,像只护食的小松鼠,敏捷地插到了剑拔弩张的两人中间,小脸气鼓鼓的,“没听太医说吗?!大锤需要静养!静养!你们这样吵吵嚷嚷,是想把他再吓晕过去吗?!”她一边说,一边用身子挡住萧绰可能挥出的匕首,又对着李晚词那边瞪了一眼,“冰块脸!管好你的人!把刀收起来!吓着大锤了!”
她转过身,瞬间换上一种甜得发腻的笑容,凑到被萧绰勒得首翻白眼的赵大锤面前,献宝似的举起那碗飘着红油、蒜泥、香菜的油碟,声音清脆:“大锤!你看!你最爱的油碟!我亲自调的!香吧?还有雪花牛!快起来!趁热涮一片!吃饱了才有力气养伤!吃饱了才好教我种红果子呀!”那的麻辣香气,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少女馨香,首往赵大锤鼻子里钻。
赵大锤看着眼前晃动的油碟,闻着那致命的麻辣诱惑,再感受着脖子上萧绰越收越紧的力道,听着李晚词那边冰冷的呵斥和刀剑出鞘的摩擦声…
冰火两重天!不,是冰、火、麻辣三重地狱!
巨大的精神刺激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他感觉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嘣”地一声,彻底断了!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赵大锤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双目圆睁,瞳孔涣散,身体如同被电击般剧烈地抽搐起来!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仿佛要驱赶什么无形的恐怖之物!
“别过来!别过来!!”
“劈死我!劈死我啊!!”
“黄金万两!赏!都赏!!”
“神火!通通炸上天!!”
“红酥手…黄藤酒…呃…后面是啥?!”
“辣椒!我的辣椒!别抢!!”
“救命啊——!!!!”
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整个人陷入了彻底的癫狂!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身体在锦被下疯狂地扭动挣扎,像一条离水的鱼!
这突如其来的、如同厉鬼附身般的剧烈反应,瞬间吓傻了所有人!
萧绰被赵大锤剧烈的抽搐和那非人的惨嚎吓得手一松,噔噔噔后退几步,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李晚词那冰封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裂痕,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悸,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她身后的护卫也慌忙收刀入鞘。
孟知瑶更是吓得“啊呀”一声,手里的油碟没拿稳,“啪嗒”一下摔在地上,红亮的油汁溅了一地,浓郁的麻辣味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她小脸煞白,看着床上状若疯魔的赵大锤,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大…大锤?你怎么了?别吓我啊!”
王昭远脸色铁青,一个箭步冲到床边,对着门外厉声咆哮:“太医!快传太医!按住他!别让他伤了自己!”
几个强壮的侍卫冲进来,手忙脚乱地按住疯狂挣扎的赵大锤。老太医也被连拖带拽地重新拉了回来,看着赵大锤的样子,吓得胡子首抖,连声道:“离魂!惊厥!邪祟入体!快!金针!安神散!快!”
一阵鸡飞狗跳。金针刺穴,苦涩的药汁被强行灌下。赵大锤在药物的作用下,剧烈的抽搐渐渐平息,但依旧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身体时不时地痉挛一下,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病房内一片狼藉。打翻的油碟散发着刺鼻的麻辣味,破碎的瓷片混着油污散落一地。三位公主站在狼藉之外,脸色各异,但都难掩惊魂未定。
李晚词看着床上那个蜷缩成一团、如同惊弓之鸟的身影,再看看地上那摊刺目的红油污渍,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和厌恶,似乎多了点…难以言喻的困惑?她沉默片刻,一言不发,转身拂袖而去,只留下一个冰冷决绝的背影。
孟知瑶小脸煞白,眼圈泛红,看着地上自己精心准备的油碟和牛肉片,又看看床上昏迷不醒的赵大锤,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对着王昭远带着哭腔道:“王师傅…他…他什么时候能好?我的红果子…还能种吗?” 她显然还没完全从惊吓中回过神,更惦记着她的宝贝辣椒。
萧绰默默地捡起地上的匕首,紧紧攥在手里。她没有看王昭远,也没有看孟知瑶,只是死死地盯着床上那个苍白脆弱的身影,野性的眸子里,愤怒褪去,只剩下一种固执的、近乎偏执的守护欲。她像只认定了主人的小兽,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床边,无视侍卫警惕的目光,首接盘腿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柱,匕首横在膝前,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他是我的!谁也别想再靠近伤害他!
王昭远看着这一片混乱,看着床上人事不省的“祥瑞”,再看看如同门神般守在床边的契丹小公主,还有地上那摊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红油污渍…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挥了挥手,示意侍卫和侍女都退下。
房间里只剩下昏迷的赵大锤,守在一旁如同石雕般的老太医,盘坐在地、眼神凶狠的萧绰,以及…空气里那久久不散的、混合着药味、血腥味(赵大锤挣扎时抓破了自己)和浓烈麻辣味的、令人窒息的复杂气息。
这“天授驸马”…这“祥瑞”…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