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架
我要求书
腊月的寒风，如同裹挟着冰渣的鞭子，无情地抽打着湘西连绵的群山。李家坳蜷缩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沉寂得如同被遗忘的古墓。高考结束后的日子，在沈念之身上，是灵泉枯竭带来的灵魂灼痛与陈砚之带走试卷后那无边沉默的双重煎熬。她沉默地劳作，沉默地行走，如同一抹没有重量的影子。周小慧那怨毒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李有田欲言又止的忧虑，都让这份沉默发酵成更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腊月初八，破晓未至，天色是压抑的铅灰。一种无形的、焦灼到令人窒息的期盼，却如同地火般在冰冻的土地下奔涌，灼烧着每一个等待命运裁决的灵魂。
公社革委会大院外，那张饱经风霜、水泥剥落、字迹模糊的公告栏前，早己是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迁徙的沙丁鱼群，推搡着，挤压着，无数双布满血丝、饱含渴望与恐惧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空白的墙面。空气浑浊而沉重，混合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绝望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十年禁锢后的首次金榜，是无数沉沦灵魂最后的救赎浮木，亦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念之没有挤进那令人窒息的人潮漩涡。她独自站在外围一棵虬枝盘结、早己落尽枯叶的老槐树下。寒风卷起她单薄旧棉袄的下摆，露出洗得发白的裤脚。脸色是近乎透明的苍白，灵泉枯竭的隐痛如影随形。眼神却异常平静，如同古井无波，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那片躁动的人海。那被单独带走的试卷，陈砚之最后冰冷的注视，周小慧淬毒的举报信……任何一丝微澜，都足以将她重新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她不敢奢望，只求一个公正的结果，哪怕落榜，也强过不明不白的消失。
“来了！来了！贴榜的人来了！”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撕裂般的呼喊，如同濒死者的最后挣扎！
“快！快贴！让我看看！”
“前面的别挡着！滚开！”
“……”
两名穿着灰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表情肃穆如同执行葬礼，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一卷卷用浓墨重彩、盖着县革委会鲜红大印的大红榜，被小心翼翼地展开，如同展开命运的卷轴，一张张贴在冰冷的墙面上。人群瞬间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沸水，彻底炸开了锅！哭喊声、咒骂声、祈祷声、歇斯底里的尖叫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作呕的声浪！
沈念之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撞击着肋骨。她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那寒意几乎冻结了肺叶，却让她混沌的头脑获得一丝短暂的清明。目光越过攒动如蚁的头顶，艰难地投向那刚刚展开的第一张榜单——全县总分排名榜！
她的视线，如同在泥沼中跋涉，从榜单最下端那些模糊的名字艰难上移……一个个陌生的符号掠过……没有她……继续向上……依旧没有……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一点点沉向冰冷的湖底……就在那冰冷的绝望即将淹没她最后一丝意识时——
她的目光，如同被九天神雷劈中！骤然凝固在榜单的最顶端！
第一名：沈念之（李家坳公社李家坳大队知青）
总分：387分
那三个字！她的名字！如同三道燃烧着金色烈焰的闪电，撕裂了铅灰色的苍穹！狠狠地、不可磨灭地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时间！空间！声音！感觉！一切都在这一刹那被彻底剥夺！沈念之的瞳孔收缩成针尖，大脑一片空白！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名字，仿佛那是一个来自异界的、无法理解的符号！是她？真的是她？！那个在泥泞中挣扎、在刀尖上跳舞、被审查阴影笼罩的沈念之？！
“沈念之？！是李家坳那个沈念之？！”
“老天爷开眼了！第一名！全县状元！！”
“387分？！我的妈呀！比第二名高了三十多分！！”
“是她！就是她！那个搞试验田的女知青！神了！真神了！”
人群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足以掀翻屋顶的惊呼与狂啸！无数道目光，如同烧红的钢针，带着难以置信、羡慕、嫉妒、狂热、甚至一丝恐惧，齐刷刷地刺向老槐树下那个单薄的身影！她瞬间成了风暴的中心！成了这片绝望之地上唯一的、刺破黑暗的光源！
沈念之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脚下如同踩在棉花上，下意识地扶住了粗糙冰冷的树干。树皮的纹理刺痛了掌心，带来了迟到的、却无比真实的确认——这不是幻梦！巨大的、纯粹的、足以焚毁一切苦难与绝望的狂喜，如同积蓄了亿万年的地心熔岩，轰然冲破了理智的堤坝！瞬间席卷了她的西肢百骸！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在燃烧！在欢呼！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强烈眩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密集的战鼓，几乎要破膛而出！
知识！真的能劈开命运的枷锁！
她！在绝境之中！用血与汗！用智慧与不屈！硬生生凿穿了这厚重的铁幕！
就在那足以重塑灵魂、焚尽一切阴霾的狂喜如同宇宙初开般在沈念之体内轰然爆发的瞬间！
轰隆隆——！！！
识海深处，那片因过度透支而化作死寂焦土、龟裂遍布的荒芜空间，骤然爆发出开天辟地般的恐怖轰鸣！仿佛沉睡的宇宙意志被这“知识改变命运”的伟力所唤醒！
紧接着，天地倾覆般的剧变开始了！
原本弥漫整个空间、厚重粘稠、如同混沌初分时遗留下来的灰色雾气，此刻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疯狂搅动！剧烈地翻滚！奔腾！咆哮！但这并非毁灭，而是涅槃！那灰色并非被驱散，而是在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神圣浩瀚、象征着“知识”本源伟力的冲击下，发生了本质的升华与净化！
大片大片、无边无际的混沌区域，如同被投入了创世之光的冰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灰暗，变得澄澈清明！那是一种纯净到极致、温润如玉、却又蕴含着无穷生机的玉色！这玉色光芒柔和而磅礴，如同温暖的潮汐，迅速蔓延、扩张！所过之处，龟裂焦黑的死寂大地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之源，干涸的河床深处隐隐传来江河奔腾的轰鸣！整个空间的“天穹”都在拔高，变得深邃而辽阔！
而在那空间最核心、曾经灵泉枯竭的位置，变化更是惊天动地，如同神迹降临！
那口几乎被榨干、只剩下龟裂焦痕和微弱火星的灵泉，此刻如同被注入了创世之泉！泉眼深处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比太阳还要璀璨的金色光芒！汩汩清泉带着磅礴到难以想象的生命气息和纯净到极致的能量，如同金色的巨龙，汹涌喷薄而出！泉水不再是之前的无色，而是带着淡淡的、神圣的金色光晕，散发着沁人心脾、滋养灵魂的甘甜气息！瞬间将原本干涸狭小的泉眼，冲刷、拓展成一个足有脸盆大小的、波光粼粼、灵气氤氲的金色碧潭！潭水中央，霞光缭绕，瑞气升腾！
更令人灵魂震颤的是，在这新生的、流淌着金色泉水的灵潭正上方，在那清明玉色光芒汇聚、如同空间“苍穹”核心的位置，一点纯粹到极致、凝聚着无穷智慧、文明与真理光辉的璀璨金色光点，如同宇宙诞生时的第一颗星辰，悄然浮现！
它并非实体，而是一个不断流转、变化、充满无限可能的虚影。它时而化作一枚蕴藏着宇宙至理的种子，表面流淌着玄奥的符文；时而展开为承载着无尽知识的金色书简，文字如同星河般流淌；时而又构筑成一座光芒万丈、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知识殿堂！一种神圣、浩瀚、仿佛承载着整个人类文明长河烙印的“知识”本源气息，从中弥漫开来，如同无形的涟漪，涤荡着整个空间，滋养着每一寸土地，也反哺着沈念之的灵魂！
“知识之种”！
沈念之的灵魂深处，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这个震撼的名称！这是她以凡人之躯践行“知识改变命运”这一信念并取得辉煌胜利后，与空间本源产生的强烈共鸣！是空间对“知识”伟力的具象化馈赠与最高礼赞！是空间本质的一次飞跃性蜕变！
空间在涅槃重生！灵泉在化金流淌！“知识之种”在孕育文明！巨大的喜悦与空间本源力量的共鸣，让沈念之感到一种灵魂层面的彻底洗涤与升华！身体的疲惫、灵魂的灼痛，被这股新生的、磅礴浩瀚的力量瞬间抚平、滋养、强化！她站在老槐树下，脸色依旧带着透支后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蕴含了整片星河！一种由内而外的、脱胎换骨般的、带着智慧与坚韧光辉的气质，在她身上悄然凝聚，如同破茧而出的新蝶！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惊雷，瞬间炸响了沉寂的李家坳！
“念之姐——！！！”李小芳如同一道离弦的箭，哭喊着、尖叫着从沸腾的人群中挤出，脸上泪水纵横，带着狂喜到近乎崩溃的表情，不顾一切地扑向沈念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她，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第一！你是第一！状元！全县状元啊！呜呜呜……”她语无伦次，只剩下嚎啕大哭。
“念之！好！好！太好了！”李建军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也红了眼眶，声音哽咽，他用力拍着沈念之的肩膀，那力道传递着最朴素的激动和骄傲，嘴唇哆嗦着，除了“好”字，竟说不出其他。
“状元！老天爷！我们李家坳祖坟冒青烟了！出状元了！”大队会计老泪纵横，手中的烟袋锅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只是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发出啪啪的声响。
“沈丫头！好样的！给咱贫下中农争气！给咱大队争光！争了大光了！”几个老农咧着嘴，露出豁牙，粗糙黝黑的脸上笑开了花，激动地挥舞着胳膊，仿佛是自己中了状元。
小小的知青点彻底沸腾了！压抑了太久的沉闷被这惊天动地的喜讯彻底撕碎！平日里木讷寡言的知青们此刻都围了上来，脸上是发自内心的、近乎崇拜的激动和喜悦。有人用力捶打着树干，有人仰天大笑，有人默默擦着眼泪。李有田几乎是跑着赶来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红光，额头上全是汗，他搓着手，围着沈念之转了两圈，激动得语无伦次：“念之！念之！好孩子！争气！太争气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给咱们李家坳……给咱们公社都长了大脸了！光宗耀祖啊！”他看着沈念之的眼神，充满了如释重负的狂喜和一种近乎父亲般的骄傲。
整个李家坳都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癫狂的喜庆气氛中。鞭炮声（不知谁家珍藏的）零星炸响，狗吠声此起彼伏。沈念之的名字，如同最耀眼的星辰，照亮了这片贫瘠土地的上空，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希望图腾。
然而，在这片沸腾的、充满希望的海洋边缘，一处阴暗的角落却如同冰封的炼狱。
周小慧死死地抠着知青点屋后冰冷的土墙，指甲在泥坯上刮出深深的痕迹。她脸色惨白得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的僵尸，身体因为极度的嫉妒、怨恨和绝望而剧烈地痉挛着、颤抖着！她看着人群中心那个被众星捧月、光芒万丈的沈念之，看着她脸上那从未有过的、仿佛能照亮整个世界的自信光彩，看着她身边李建军那毫不掩饰、甚至带着狂热崇拜的目光……一股如同万蚁噬心、毒火焚身的剧痛和疯狂的恨意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理智！
凭什么？！凭什么这个处处压她一头、夺走她所有光芒的贱人能有今天？！凭什么她能鲤鱼跃龙门，成为高高在上的状元？！凭什么她能获得所有人的赞美、喜爱和仰望？！而她周小慧，却要像阴沟里的老鼠，永远留在这该死、肮脏、令人作呕的山沟里发霉腐烂？！看着她远走高飞，前程似锦？！
“不——！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一个恶毒到极致、充满毁灭欲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膨胀！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死死锁定了大队办公室那扇虚掩的木门——那里，就放着刚刚由公社通信员骑着自行车、郑重其事送来的、那个印着大学名称和烫金“录取通知书”字样的、崭新的牛皮纸信封！信封上，“沈念之”那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眼睛，灼烧着她的灵魂！
“毁了它！撕碎它！让它变成废纸！让她所有的希望都变成泡影！让她和我一样！永远烂在这里！！”疯狂的念头如同魔鬼的低语，彻底控制了周小慧！她眼中闪烁着歇斯底里、如同野兽般的凶光，趁着所有人都在外面陷入狂喜的混乱，如同一个扭曲的幽灵，猛地推开虚掩的办公室门，闪身钻了进去！
空无一人！桌上，那个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牛皮纸信封，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等待加冕的王冠！刺眼！太刺眼了！
“去死吧！”周小慧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夜枭般的嘶鸣，带着毁灭的快意，猛地扑过去，一把抓起那个信封！她的双手因为极致的恶毒和兴奋而剧烈颤抖，指甲如同鹰爪般深深抠进坚韧的牛皮纸里，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她扭曲着脸，用尽全身的力气，就要将那承载着沈念之未来的信笺，连同她所有的希望，狠狠撕成碎片——
“周小慧——！！！你在干什么？！！”一声尖利到破音、充满了震惊、愤怒和不敢置信的尖叫，如同惊雷般在门口炸响！
李小芳！她因为激动地想给沈念之倒杯热水润润嗓子，正好返回知青点！她看到了那令人心胆俱裂的一幕！
周小慧如同被高压电击中，浑身猛地一僵！手中的信封差点脱手！她猛地回头，看到李小芳那张因极度愤怒而扭曲涨红的脸，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慌乱，但立刻被更深的、如同实质般的怨毒和疯狂取代。“滚开！小贱人！不关你事！”她色厉内荏地嘶吼着，试图将信封藏到身后，另一只手凶狠地推向李小芳！
“把通知书放下！你这个疯子！毒蛇！”李小芳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幼狮，目眦欲裂！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周小慧抓着信封的手腕，指甲深深嵌入对方的皮肉！“你想毁了念之姐！我跟你拼了！”
“贱人！放手！”周小慧彻底疯了！她尖叫着，用头去撞李小芳，另一只手疯狂地撕扯抓挠，长长的指甲在李小芳的手臂和脸上划出道道血痕！两人如同生死仇敌般扭打在一起，在地上翻滚！那珍贵的信封在撕扯中被揉捏得变形、发出刺耳的呻吟，信封一角甚至被周小慧锋利的指甲划开了一道口子！
“住手——！！！”闻讯赶来的李有田、李建军以及几个激愤的知青和社员怒吼着冲进办公室！李有田看到地上扭打的身影和被蹂躏的信封，气得浑身发抖，怒发冲冠！他一个箭步上前，如同老鹰抓小鸡般，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抓住周小慧的后衣领，用尽全身力气将她从李小芳身上猛地拽开，狠狠掼在地上！
“啪嗒！”被揉搓得不成样子、沾满灰尘、信封一角破损的录取通知书，掉落在冰冷的地面。
周小慧披头散发，衣衫破烂，脸上是彻底扭曲的疯狂和怨毒，她如同厉鬼般指着地上的信封，歇斯底里地尖叫，声音刺破屋顶：“撕了它！撕了它！她沈念之不配！她是个妖孽！她用了邪术！她的成绩是假的！是偷来的！她该下地狱！！”她的尖叫充满了绝望的疯狂，如同垂死的诅咒。
李有田脸色铁青得吓人，胸膛剧烈起伏。他弯腰，如同捧起稀世珍宝般，极其小心地捡起那封饱经蹂躏的通知书，用袖子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看着那破损的封口，眼中是滔天的怒火！他猛地抬头，看向被民兵死死按在地上、仍在疯狂咒骂挣扎的周小慧，眼神冰冷得如同在看一具腐烂的尸体：
“周小慧！你恶意撕毁国家高等院校录取通知书！破坏国家人才选拔大计！证据确凿！性质极端恶劣！给我押下去！关进禁闭室！严加看管！等候上级从重处理！”
两个强壮的民兵立刻上前，不顾周小慧杀猪般的嚎叫和污言秽语的咒骂，如同拖死狗般将她粗暴地拖了出去。她那充满怨毒的尖叫声在知青点上空久久回荡，如同为这场闹剧奏响的丧钟。
沈念之静静地站在门口，逆着门外涌入的光线。狂喜的浪潮己经平复，她的心绪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深邃而平静。对于周小慧的疯狂，她早己洞悉其本质。她走上前，从李有田那双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中，接过了那封承载着未来、也浸染了疯狂的信封。指尖抚过信封上自己名字的凹痕，感受着那份历经劫波后愈发沉甸甸的份量。
识海中，金色的灵泉汩汩流淌，滋养着灵魂与肉身。那颗悬浮于玉色苍穹核心的“知识之种”虚影，散发着柔和而坚定的光芒，如同指引前路的灯塔。前路依旧荆棘密布，但这改变命运的关键一步，她终究是凭借着自己的智慧、坚韧和一点来自空间的馈赠，无比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踏了出去！
与此同时，县革委会。陈砚之的办公室。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灰蒙蒙的天光，室内烟雾弥漫，浓得化不开，如同凝固的愁云。陈砚之深陷在宽大的皮质座椅中，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面前的烟灰缸早己不堪重负，小山般的烟蒂堆得摇摇欲坠。办公桌中央，摊开放着那份全县高考成绩汇总表，如同一个散发着刺目光芒的漩涡。
“第一名：沈念之。总分：387分。”
后面附有阅卷组组长用红笔郑重写下的、力透纸背的评语：
“政治卷（沈念之）：论述题（‘抓革命促生产’辩证关系）见解卓绝，立意高远！将最基层的农业实践（深耕、施肥、微量补充）升华为治国理政的深刻哲理（破除僵化、滋养实践、精准施策），字字珠玑，力透纸背！理论联系实际之典范，极具现实指导意义！实属十年浩劫后罕见之思想锋芒！满分！
作文卷（沈念之）：《根植泥土，仰望星空——论农村改革之我见》。文风朴实而雄健，情感真挚而深沉！立足湘西农村困顿现实，剖析弊端鞭辟入里（如分配僵化、技术落后、人才流失），所提改革建议（如包产探索、科技下乡、教育为本）切实可行，充满建设性与前瞻性！心系乡土，志存高远！满分！”
陈砚之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束缚，长久地、死死地钉在“沈念之”那三个字上。指尖夹着的香烟早己燃尽，长长的、灰白的烟灰弯曲着，摇摇欲坠。他面无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但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却翻涌着足以撕裂灵魂的惊涛骇浪！
全县第一！实至名归！那两张被他锁在抽屉深处、浸透汗水、字迹力透纸背的试卷原件，早己无声地宣告了她的才华绝非侥幸。考场上的孤注一掷与汗透衣衫，招待所里的临危不惧与急智如电，再到这金榜题名、光芒万丈的荣耀加身……这个女子，如同一块被重重污泥与谜团包裹的稀世璞玉，正以不可阻挡的姿态，破开一切阻碍，绽放出惊世骇俗的光华！
他本该感到欣慰。为国家发掘此等良才而欣慰。
他本该感到释然。为她终于用无可争议的实力证明了自己而释然。
他本该…为她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然而，他做不到。一丝一毫都做不到。
桌角，静静地躺着一份崭新的文件。标题是：“关于考生沈念之同志思想动态、历史背景及部分异常情况补充调查报告”。翻开内页，一片刺目的空白。
那空白的、如同被刻意抹去的档案……锁骨下那枚神秘莫测、仿佛烙印着秘密的胎记……李家坳试验田那“130%”、超越科学解释的“神迹”产量……考场中她那异乎寻常的精神集中状态和如同从水里捞出来般的汗水……招待所里那本崭新得如同刚刚出厂、违背物理规律的《红旗》杂志……还有那封关于“妖异增产”的匿名举报信……这一切，如同一条条冰冷的、带着倒刺的锁链，缠绕着他的理智，拷问着他的职责，提醒着他：这个光芒万丈的“状元”身上，笼罩着太多无法解释、甚至可能触及某种禁忌领域的巨大谜团！这些谜团，如同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足以将她、甚至将与她相关的一切，都焚成灰烬！
他烦躁地拿起桌上那包早己空空如也的“大前门”烟盒，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狠狠地将它捏成一团废纸，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暴戾，狠狠砸进角落的废纸篓里，发出沉闷的声响。烟雾缭绕中，他冷峻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沉重，如同背负着无形的山岳。
一面，是耀眼的成绩，无可争议的才华，以及她身上那股在绝境中如同野草般顽强向上、令人动容甚至震撼的生命力！这是国家急需的栋梁！是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孕育出的希望之光！
另一面，是深不可测的疑云，可能存在的巨大未知风险，以及他作为县革委会分管领导、作为审查者不可推卸的职责和……内心深处某种难以言喻的、源于本能的对“未知”与“异常”的深深警惕！
咔哒。
那截弯曲的、承载了太多重量的烟灰，终于不堪重负，断裂开来，无声地跌落在冰冷的、光可鉴人的红木桌面上，摔得粉碎。如同某种脆弱的平衡被打破。
陈砚之的目光，如同被烫伤般，猛地从那份辉煌得刺眼的成绩单上移开，最终落在了那份空白的报告上。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拉开右手边最上层的抽屉。抽屉里，静静地躺着那两张承载着汗水与智慧的试卷原件，以及那份大红榜单的复印件。他拿起它们，指尖感受到纸张的冰凉和字迹的微凸。停顿了片刻，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重，将这份沉甸甸的辉煌与希望，连同那份空白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报告，一起，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放进了抽屉最深处。
金属锁舌合拢，发出“咔哒”一声清脆而冰冷的轻响，在死寂的、烟雾弥漫的办公室里，如同命运的终审判决，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沉重。
他需要时间。需要做出一个决定。一个可能成就一个天才，也可能毁灭一个希望；一个可能恪尽职守，也可能抱憾终身；一个将深刻影响沈念之命运，也必将深刻影响他自己未来的决定。
烟雾依旧弥漫，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笼罩在一片模糊而深沉的阴翳之中。金榜题名的万丈光芒，似乎未能穿透这间办公室的厚重帷幕，更未能照亮他内心那片翻涌着迷雾与抉择的深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