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恰时响起稳健的脚步声。
尚之隆处理完公务回到正院,听闻女儿来了便也进了暖阁。
“知儿来了?”他面上依旧是温和的浅笑,但那笑意如同覆了一层薄纱,难掩其下灰败的疲惫和眉峰间深刻如壑的忧虑。
“阿玛。”
尚之隆在主位坐下,目光在妻子冰冷的侧脸和女儿惨白无助的小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女儿那极力压制也难掩仓皇的眼中:
“在说什么?你脸色怎地如此难看?”
尚寒知喉咙发紧,感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呼吸。
她几乎是凭借着一股求生的本能,孤注一掷地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这次试探上:
“阿玛……”
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近乎祈求的无助,
“女儿……女儿在王府……听风言风语说…… 说大伯在广东……练兵之势大得不合常理……还……还总有些不明不白的人走动……女儿……女儿好怕……”
她抬起眼,那双刻意做戏的水眸此刻却盛满了真实的恐惧和不知所措,
“怕……怕会不会因此牵累……我们全家……阿玛……要不要早做打算? 向皇舅舅……稍微提一句?”
尚之隆脸上的那点温文尔雅的笑容,如同遇到烈阳的霜花,瞬间消退得无影无踪。
他没有回答女儿的话,也没有像寒知预想中那样立刻斥责或为兄长辩解。他只是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将目光转向和顺公主。
公主回视着他,眼神冰冷平静,没有丝毫闪烁,只有一种磐石般的了然和掌控。
尚之隆像是被这眼神灼伤了,仓促而狼狈地转开视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仿佛咽下去的不是唾液,而是烧红的铁砂。
一口积郁己久、带着铁锈味的浊气,被他长而缓慢地吐了出来。
再看向寒知时,他眼底那片灰败的死寂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苦、愧怍,最终都凝固成一种让人心悸的冰凉决绝:
“知儿……” 声音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这些事……阿玛和你额娘……早有定数。”
他语气异常平稳,却像拖着千钧重担,
“你……顾好王府,顾好王爷。京中尚家……”
他停顿了一息,如同亲手斩断一条手臂,字字清晰,带着断腕之痛后的平静与麻木,
“自有门楣,自有根基,自有活路!此三者,不容有失!阿玛……就是舍了这身枯骨,也会替你、替这一支……斩出一条活命的路来!
至于……” 他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完全熄灭,只剩下无边的沉寂,
“至于你大伯……那是他选的不归路。
死门,入者无归。
谁也……拦不得,救不了!”
“……!”
寒知整个人僵住了。
脑子里像是被塞满了滚烫的沙砾,轰鸣、灼痛、然后是一片死寂的空白。
父母……
早就知道?!
早就清醒地看清了那条“死门”?!
甚至……早就瞒着她……在悄无声息地“斩断活路”了?!
她那些辗转反侧、患得患失、甚至偷偷盘算过最坏结局的恐惧……原来全是自扰?
她的父母,早在这场风暴还在地平线上卷动乌云时,就己经成为了冷静而坚韧的“船工”,不仅悄悄加固了船只,甚至可能己经备好了压舱石和逃生的救生筏?
一股巨大的、瞬间抽空所有力气的虚脱感,混杂着迟来的、几近崩溃般的狂喜和后怕,猛地攥紧了她的心脏! 紧接着是剧烈的酸楚冲上眼眶!
“咚!” 那悬在万丈深渊之上、早己被恐惧压得麻木僵硬的心,终于狠狠砸回实处!
带来的不是解脱的轻盈,而是剧烈震荡后的酸软和阵阵晕眩。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用尽力气抬袖胡乱擦了一下,脸上绽开的笑容夹杂着狂喜、泪水、以及一种被“瞒”得又气又急又心安的复杂情绪:
“哦!……哦!!!原、原来……阿玛和额娘……都、都安排好了……”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鼻音,这次是真真正正发自肺腑的“蠢笨”,
“是女儿……自己胆小……尽瞎想吓唬自己……” 她揉着还在发麻悸动的心口,那里沉甸甸的大石头变成了一种奇异的、后怕引起的空虚感。
内心那个被恐惧折磨得几乎散架的小人,这会儿不是欢呼雀跃,而是像被抽光了所有骨头似的瘫倒在地,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捂着脸发出无声的悲鸣:
躺赢!终于躺赢了啊啊啊!!大佬们牛逼666!!带飞稳如泰山啊!!
—— 但是!!你们早说清楚会死嘛?!
害得小爷胆战心惊大半年!
头发都愁白了几根!还以为全家要一起手拉手投胎重新开局!!
太不是人了嗷呜呜呜!!
至于尚之信?呵……
一个注定要死,且她爹娘己经准备好与之彻底切割、甚至可能会踩上几脚的倒霉催的“取死工具人”。
早点埋了吧。
省得再……害人失眠。
这波试探……值了。
就是……
下次再这样啥都不告诉咸鱼,小心咸鱼应激跳闸给你们看啊喂!
尚寒知脸上的泪痕未干,那份带着鼻音的真情流露尚未消散。
尚之隆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那沉重冰封的决绝稍稍化开一丝,染上点为人父的无奈和怜惜。
他声音放得更缓,带着明确告知意味的安抚:
“傻孩子,莫怕了。”
他目光沉静地扫过女儿尚带惊悸的脸,像是在下一道保证书。
“且不说皇上自有圣裁,雷霆扫穴是迟早的事。
便是看在你阿玛这张老脸……”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加了一句:
“……以及你这丫头‘鼓捣’出来的那套精妙法子,如今京城这些世家大族、宗室勋贵里头,但凡脑子清醒些的,谁还敢轻易给咱们尚家下绊子、乱嚼舌根?”
“精妙法子?” 寒知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眶还红着,眨巴了下眼。
和顺公主在一旁接过话头,语气虽是训诫,却也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哼,说你蠢笨,还不认?你孝敬到你皇舅舅面前的那些调理府宅的‘野路子’,虽是取巧了些,倒也确实有几分……条理。”
公主斜睨了女儿一眼,仿佛在提醒她那份管理手册的贡献,
“你阿玛这边,也借着你这股‘东风’,用了你那套‘分权责’、‘核进出’的路数,在广州那边……”
公主点到为止,没有说透,但尚寒知瞬间就懂了!
系统!管家功能!现代管理思维!
原来她那条咸鱼为了“躺平”管理自家产业搞出来的那一套东西,竟然阴差阳错被“赋能”给了阿玛,成为了悄无声息挖广州尚之信墙角、整合资源的绝世利器?!
这信息如同一股暖流冲散了残余的后怕,比刚才确认家族有准备还让她心底踏实,甚至生出一丝隐隐的、不可思议的“与有荣焉”和“安全感”!
原来不光爹妈给力,她自己这条咸鱼,不知不觉也长出了能挡风遮雨的小壳子!
她的管家法,成了京中尚家的隐形护甲!
这份踏实让她终于能真正地、完全地放松下来,脸上那夸张的释然表情也自然了许多:
“真的呀?那些都是我胡乱琢磨的,能帮上阿玛一丁点儿,那可太好了!”
她语气轻快,是真心的如释重负。
只要没人敢在京城明目张胆地指着她的脊梁骨骂“反贼侄女”、“罪族余孽”,影响她在各大王府赏花宴上咸鱼躺的心情,那就是大大的善莫大焉!
尚之隆看着女儿眼底那点残余的惶然终于彻底散去,露出一种纯粹的、带着点小满足的松快,心中那份痛楚也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
他不得不承认,自家女儿这副懵懂中歪打正着的本事……
委实令人又惊又叹,高看了不止三分!
他微微颔首,语气虽依旧沉稳,却带上了一丝探讨的意味:
“此法……确有独到之处。明责、分权、稽查,如臂使指,运转无声。”
“如今南面之势虽危,但我京中枝干己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纵有风波,根基尚稳。”
他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这句话既是说给尚寒知听,也是说给旁边的和顺公主听,更是他自己的决心:
“安心。京中,乱不了。”
这沉重的谈话过后,暖阁内的气氛也微妙地松弛下来。
寒知那颗悬了太久的心终于落回最舒适的位置。
她甚至有闲心顺手牵羊……哦不,是“品尝”了案几上好几瓣贡品蜜柑,甜津津的汁水从舌尖漫开。
咸鱼的最大本事是什么?
危机警报解除的信号灯一灭,那就是立刻、马上、原地切换回躺平待机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