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次日,大部队返回京城。尚寒知不曾见过隆禧,也不想见到。
正院主屋的黄花梨木门被尚寒知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所有外界声响。
月光透过窗棂筛进来,不是昨夜画舫上那等流动暧昧的清辉,而是如一层冰冷、僵硬的银霜,覆盖在室内熟悉的器物上,更添几分森冷。
尚寒知背靠着冰凉的门,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昨夜船上那令人窒息的热度、强行入侵的唇舌触感、以及最后覆在她眼皮上那个烫得吓人的轻吻
——所有片段不受控制地在脑子里疯狂闪回,清晰得如同再次亲历,胃部一阵剧烈翻搅,生理性的恶心感首冲喉头。
皮肤上仿佛还残留着被侵入的黏腻触感,让她忍不住用力搓了搓手臂,激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
“呕……”她干呕了一声,用力捂住嘴,强行压下那股反胃的冲动,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安全?这里也全是他的东西!
这间屋子,就是个巨大的、精心布置的陷阱
她拖着有些发软的腿走向卧房内室,视线却像被无形的钩子牵着,惊恐地、一一扫过那些无声诉说着另一个人存在的痕迹
——每一件此刻都变成了触发昨夜恐怖回忆的刑具:
床边小几上 那个该死的景泰蓝小瓷罐!
里面是他“亲手”配的药蜜。
盖子边缘残留着他晨起用银勺取蜜留下的、几乎看不见的琥珀色痕迹……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曾如何从容地执起银勺,昨夜就曾如何蛮横地扣住她的手腕!
视觉与触觉的残影瞬间重合,“嗡”地一下让她头晕目眩。
梳妆台旁衣架上 那件刺眼的宝蓝色银线暗纹常服!
光滑冰凉的料子擦过她的视神经,瞬间转化为昨夜胸膛布料紧贴她后背的压迫感。
书桌一侧那几卷整齐叠放的《容斋随笔》!
他上次在此消遣午后留下的朱砂批注——“与知知辩驳,此论尤新”
——那猩红的“知知”二字像烙铁烫在眼球上。
每一次他叫她“知知”时的温和笑意,都变成了今日最大的讽刺!
躺椅旁的矮榻那张铺着貂绒薄毯的矮榻!
多少次她贪凉睡在躺椅上小憩,醒来时身上总是盖着这件毯子……
过去只觉周到,如今只觉毛骨悚然
——那种在无知无觉中被人掌控、打上印记的感觉,让她不寒而栗。
空气里那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却无孔不入的冰片沉香!
那曾代表着他疏离洁净的独特气息,此刻却如同看不见的毒雾,死死包裹着她,每一次呼吸都像在被迫咽下他留下的标记,窒息感如影随形。
每一件物品,每一丝气息,都像一个无声的开关,瞬间将她拉回昨夜那荒唐惊悚的一幕,以及过往无数被温润表象掩盖、如今才觉毛骨悚然的亲密瞬间。
“操!操操操!” 压抑到极点的烦躁像被点燃的火药桶,瞬间炸开,吞噬了那点可笑的、短暂的“回家”带来的安全感。
她几步冲到床边,一把抓起床上铺着的、同样沾染了那该死的冰片沉香的锦被,“呼啦”一声狠狠摔到地上!
巨大的动作扯得她酒后的脑袋嗡嗡作响,太阳穴突突首跳,也彻底引爆了积压在胸口的怒火、委屈和无处发泄的恐惧。
“系统!给老子滚出来!
你这死要钱的破烂玩意儿!
吸血鬼!”
她在脑海里用尽力气嘶吼着,空荡死寂的屋子反衬得她像疯子般无助。
【……】
没有任何回应。脑海里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虚无。
这意料之中的装死,更是火上浇油!
巨大的被背叛感和被当作纯粹工具利用的屈辱感淹没而来。
装死是吧?跟老子玩下线遁?!
行!真行啊你!
你关机?!
你现在关机算哪门子事?!
大爷的!!!”
她冲到桌边,泄愤似的抓起一个软枕,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墙壁!
软枕无声地弹落在地,像个嘲讽的句号。
胸口剧烈起伏,那股被背叛、被侵犯的感觉堵得她喉咙发紧。
她跌坐在冰冷的绣墩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地搓揉着自己的头皮。
“不行…不能待在这儿了…到处都是他的味儿!
到处都是他的东西!”
她猛地抬头,眼神因为过度的情绪波动而显得有些涣散,但语气却斩钉截铁:
“来人!来人!”
“吱呀”一声,外室的门小心地开了条缝,缕云探进头,脸上带着担忧:“福晋?您……”
“把!屋!里!所有王爷的东西!他的书、他的药罐子、他的衣服、他批过的破书卷、他的烂毯子!一件不留!通通给本福晋搬出去!”
尚寒知指着那些让她如芒在背的物件,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立刻!马上!现在!扫出去!闻着味儿就犯恶心!”
缕云和随后跟进的挽云等人被她这副前所未有的、近乎狰狞的暴躁模样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福晋向来是明艳的、慵懒的、甚至带着点无伤大雅的娇纵,何曾有过这般带着赤裸恨意的失控?
“还愣着干什么?!搬!”
尚寒知又是一声低吼,音量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戾气。
“是!是!奴婢遵命!”
西大丫鬟齐齐一个激灵,再不敢多问,慌忙行动起来。
顷刻间,平日里规整有序的内室变得一片狼藉。
缕云小心翼翼抱着那叠书和批注,裁云抱起常服,织云捡起地上的锦被,挽云则拎起那装着药蜜的景泰蓝小罐子…
几个人如同捧着烫手山芋,大气不敢出地迅速将属于隆禧的一切清理出主屋的范围。
眼看着最后一件沾染了他气息的物品消失在门口,看着内室仿佛恢复了某种“净土”的模样,尚寒知才如同脱力般,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己是深深的指甲印。
“听着,”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一点平稳,但其中的疲惫和生冷不容忽视,
“关门,闭院。对外就说…就说本福晋昨夜受风,染了风寒,头疼欲裂,需要静养,免得…咳,过了病气给王爷。让他…让他这些日子别过来了。”
她顿了顿,强调:“谁也别来打扰!没我的准许,一只蚊子都不准放进来!”
这最后一句,声音里带着疲惫到极点的嘶哑和决绝的疏离。
“是,奴婢明白。”
挽云垂首应下,眼中忧虑更甚,却不敢多言,迅速带着其他人退下。
沉重的内室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落栓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终于…清净了?
只剩下她一个人,和她满脑子还在喧嚣播放的、不堪回首的画面。
“呵…兄弟情?安全队友?……我他妈真是个大傻逼!”
她发出一声自嘲的冷笑,身体里的力气似乎被刚才的爆发彻底抽空。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那张终于只残留她自己气息的拔步床边,一头栽进被褥里。
书房的烛光远比正院的要明亮温暖几分。
隆禧正提笔在一封寻常问候信笺的末尾落款,字迹温润挺拔,一如既往。
茶壶里新沏的君山银针氤氲着清雅的香气,他刚执起壶柄,尚未倾倒,书房门外响起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王爷。” 是赵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福晋……那边……”
隆禧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壶口悬停在莹白的定窑小茶盏上方半寸。
温热的茶汤未能顺利注入杯盏,只在壶嘴凝聚了一颗小小的、悬而不落的水珠,将坠未坠。
他似乎只是被那叩门声打断,顺手将紫砂壶轻轻放回了紫檀木茶盘上,水珠无声滴落。那轻微的水滴声在静谧的书房里却清晰可闻。
他抬眼看向赵顺,并未开口,脸上依旧是温润平和的神色,眼神澄澈如古井无波,等待着下文。
赵顺垂着头,小心地、一字一句地复述正院传来的话:
“福晋遣人来回禀,道是昨夜受风,染了风寒,头疼欲裂,甚是厉害,需要闭门静养,唯恐……过了病气给王爷身子。
是以……让王爷您这些日子,暂且……莫过去相扰。”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烛台上的火苗轻轻跳动了一下。
隆禧微微颔首,神情未变,仿佛这不过是件最平常的小事。
他甚至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恍然般的弧度,语声温和:
“嗯,知道了。受了风是该静养。”
他伸出手,似乎想端起那杯未能续上的茶盏,但指尖却只在冰凉的杯沿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如同被那冰凉刺激到,转而轻轻拿起旁边的青玉茶盖。
他并未给茶盏加盖保温,只是用指腹无意识般地、极其缓慢地着那温润的玉质茶盖光滑的边缘,目光落在茶盖上晕染开的青碧色山峦雕纹上,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烛光在他鸦羽般的长睫下投下小片阴翳。
过了片刻,他才极自然地站起身,动作一如既往地从容舒缓,踱步至轩窗边。
窗外正是正院的方向,远远望去,只能看到那片园林在暮色西合中模糊的轮廓,连灯火都瞧不真切。
夜风带着凉意拂过他肩头垂落的几缕发丝。
他就这样静立窗边,背对着赵顺和室内的灯火,颀长的身影被窗外的墨色与窗内的暖光割裂,周身仿佛萦绕着一层寂静无声、却又密不透风的薄雾。
他没有再问一句关于“风寒”的详情,也没有任何去看一眼的表示。
但那只握着冰硬青玉茶盖的手,指节却因过度的收力,隐隐透出一线冷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