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护城河畔停驻。
他们下车观赏景色。
河面己被成千上万的莲花灯点亮,烛火摇曳,汇成一条流淌的光河,
倒映着岸边悬挂的彩灯和人影,如梦似幻。
无数或虔诚或祈福或欢乐的面孔在光影里晃动。
正巧一对年轻夫妇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从车旁经过,
小娃儿被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小脸,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转着。
那母亲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疲色,却仍小心翼翼地护着怀中小儿。
尚寒知的目光下意识地跟着那婴儿转了几息,随即飞快收回,不易察觉地微微蹙了下眉,
肩膀几不可见地塌了一点,语气带了点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近乎抱怨的疲惫感,
低声咕哝了一句:
“……看着都辛苦,还…怪小的……养大可真不容易。”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入了身旁隆禧耳中。
他脚步微顿,侧目看她一眼。
少女的目光正从婴儿脸上移开,望向远处河灯,侧脸在阑珊灯火映衬下显得有些疏离,
那点细微的抱怨和蹙眉,不再是平日里那种无病呻吟的“娇弱”,
反倒像是对未来责任的某种隐约抗拒和……真实的忧虑?
尤其是对“养大”的感叹。
隆禧心思电转:
她惧怕的不是嫁入王府,而是怕生下孩子,怕“养大”这个责任?
或者说,怕的是一旦有了孩子,她那“娇弱”的身体根本撑不住,
所以对婚事前期,才以“病”推拒?
他心思玲珑,
瞬间联系起西山她对自己“调养安神”的强烈反应,
再想到她今日这般“随遇而安”的放松,
一个更贴近真相的推测在脑中成型
——她抗拒的或许是女子生育之苦。
这对皇家、王府乃至尚家,本都是难以启齿又不便强求的私隐。
想到西山之行,她不自觉的贴近,
隆禧得出了结论,她对我本人是有好感的,但由于我们俩的身体都不好,所以她有顾虑。
“河灯漂得远了。”
隆禧敛了心思,温声提醒,语气似乎比平日更柔和了半分,
带着点试探的意味,“寒知妹妹挑一盏吧。祈福平安,心诚则灵。”
尚寒知回神,压下心头因婴儿而起的排斥感,依言选了一盏最大的双层莲花灯,
得意地瞥了隆禧一眼,半真半假地娇嗔:
“那就有劳王爷替我拿着了?”—— “工具人”的作用在此体现!
隆禧从善如流地接过,唇角噙着那抹温软的笑意。
尚寒知取过空笺纸笺和随侍递来的小笔,屏息凝神。
内心OS却沸腾了:“写啥?写啥?!保佑隆禧长命百岁好给爷拎包?不不不…太平点!”
最终,她灵光一闪!
高逼格”诗意!她悬腕落笔,簪花小楷在灯下流淌,带着点现代人的洒脱豁达,写就一句:
一蓑烟雨任平生。
潇潇洒洒享受生活,就是她要执行的方针。
写罢,她将纸笺小心卷好,放入灯芯旁特设的防燃小槽中。
就在她低头专注于将灯推入河水的瞬间,
身旁的隆禧状似无意地俯身,帮她挡风,
目光极其快速地扫过那正被卷起的、墨迹未干的纸笺一角。那笔力柔中带韧,
更扎眼的是那句词——
一蓑烟雨任平生?
隆禧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
此情此景,闺阁女子放灯祈福,
写的不该是“身康体健”“琴瑟和鸣”“早生贵子”这般俗愿,
顶多是抄几句“兰馨桂馥”“静女其姝”?可这句词?
旷达!超脱!
甚至带着点他生平鲜少在女子身上见到的、
尤其是嫁入皇家前的准王妃身上绝无可能有的“江湖气”和“风雨不惊”的洒脱!
这与她上次见面里精心表演的矫揉造作的形象,反差何其鲜明!
矛盾到让他几乎失笑。
他看着身旁正小心翼翼放灯、脸蛋被暖黄烛光映得柔美朦胧的少女,
眼底的笑意不再仅仅浮于温软的表层,而是沉入眼底深处,
漾开一丝真切的探究和…趣味。
这尚家格格,装病也好,害怕生养也罢,
骨子里竟是藏着这样一番与众不同的天地?
真是个…… 极其有趣的人。
尚寒知对此毫无所觉,专注地许下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心愿:
“保佑爷早点回去打篮球!实在不行…
保佑隆禧这工具人顺溜点,给爷多活几年好多享几年福!”
灯顺流而去,融入浩瀚星河。
尚寒知又拉着隆禧的衣袖到处游逛,
夜色渐深,人潮涌动依旧。
尚寒知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生理性的困倦彻底压倒了兴奋。
“王爷,臣女有些乏了。”
她语气里的倦怠真实无伪,带着完成任务后的松懈,
眼睛都眯了起来,少了平日的刻意紧绷,流露出难得的、被月光和灯火软化的慵懒。
“是该回了。”
隆禧颔首,目光在她揉着眼睛、像个贪玩晚归孩子的模样上停顿了一瞬,
那抹温软笑意变得深长。
他自然地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隔开了拥挤的人流,
一个眼神示意,随行的内侍立刻引导他们往停靠的马车走去。
回程马车中,暖炉余温尤在,熏香袅袅。
颠簸成了天然的摇篮曲。
尚寒知几乎一坐下,脊背刚挨上那柔软的貂绒靠垫,紧绷了数日的神经便彻底投降。
她头一歪,抵在车壁上,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竟是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隆禧没有立刻收回目光。
车内光线昏暗,仅凭车窗缝隙透入的些许灯笼微光勾勒出她的轮廓。
白日里刻意维持的矜持与活泼悉数褪去,此刻的她是全然松懈的。
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脸颊因熟睡而泛着自然的红晕,唇瓣微张,没了那刻意做作的撒娇姿态,反倒显出少女纯稚的本真。
他清晰地回想着那句“一蓑烟雨任平生”。
何等狂放的心境?
一个深闺女子竟以此自喻。
可偏偏她写来毫无做作,仿佛本就该如此。
他目光掠过她沉睡的脸庞。
这内外反差极大的矛盾体…… 究竟是哪一面更真?
或者…… 都是真?
指尖无意识地着玉佩边缘,光滑冰冷的玉石触感却驱不散心底翻涌的异样。
蜜水的甜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混合着她斗篷上沾染的清冷梅花香,
也混合着方才她放灯时那专注的神情、抱怨婴儿时无意流露的小忧愁、以及此刻毫无戒备的睡颜……
这些碎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无比生动的、名为“尚寒知”的画卷。
一种奇异的、带着探究与发现的满足感,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因这种“独占了她的真实瞬间”而产生的隐秘占有欲,在心底悄然蔓延。
这感觉陌生而……有趣。
就像拆解一道层层加密却最终展现出瑰丽内里的谜题。
马车驶入尚府角门,轻微的颠簸让尚寒知蹙了下眉,似乎要醒。
隆禧适时收回目光,
敛去眼底的情绪,
恢复成那温软无害的纯亲王模样。
他并未出声,
只是耐心地等她被侍女小心翼翼地唤醒、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地下车,
这才温和地告辞:
“夜己深,寒知妹妹好生安歇。”
回到纯亲王府的书房。
窗外的星斗似乎也比往日明亮几分。
隆禧独立窗前, 身后,福全轻手轻脚地捧上一盏刚煎好的、散发着浓郁药香的参汤。
“主子,您咳了一声,又吹了半宿风,快用了参汤压压寒气吧。”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关切。
隆禧并未回头,只随意地摆摆手,示意他放下。
福全无声地躬身退至屏风后侍立。
隆禧并未如往常般立刻处理密件,而是独立窗前,指尖轻轻敲击窗棂。
他低低念诵着那句刻进脑海的诗句:
“一蓑烟雨……任平生……”
唇边,不受控制地勾起一抹弧度,不再是那模式化的温软笑意,
而是带着一种棋逢对手般的新鲜兴味。
这笑容发自内心,驱散了眉宇间惯有的那一丝病弱气。
这尚家格格…… 当真是个巨大的惊喜。
他原以为只是一枚不得不接的棋子,顶多是颜色亮丽些、背景麻烦些。
可如今看,棋盒掀开,里面装的竟是一颗七彩琉璃珠,光怪陆离,内里乾坤远超预计。
“有趣……当真有趣。”
他喃喃自语,眼神深邃,
仿佛在评估一件稀世珍宝,那兴趣里掺杂着纯粹智性的欣赏,
和一丝……难以否认的、想要了解更多、掌控更多的隐秘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