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的灯笼被晚风掀起一角,橘红的光簌簌落在青石砖上,像撒了满地碎金。
岩胜攥着武士服下摆站在父亲身后,木屐踩过榻榻米时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能闻到席间清酒混着烤鲷鱼的香气,还有远处庭院里晚樱落进水池的湿意。
今天是他七岁生辰,府邸里来了许多穿着狩衣的客人,父亲说那是邻邦来的贵族。
“继国大人,敬您。”
邻邦贵族佐藤家主举着锡酒壶,猩红的绒袍上用金线绣着苍鹰,他说话时喉结滚动,琥珀色的眼睛扫过岩胜,“令郎看着便是栋梁之材,七岁己有这般气度。”
继国家主微微躬身,和服的袖摆垂在膝前:“佐藤阁下谬赞了,犬子顽劣,还需多打磨。”
他抬手示意岩胜行礼,岩胜连忙低头,看见对方腰间悬着柄鲨鱼皮鞘的短刀,刀柄上嵌着颗鸽血红宝石。
佐藤家主忽然笑了,笑声像风吹过枯枝:“我带了份薄礼,或许合令郎的意。”
他拍了拍手,身后的侍从捧着长匣上前,打开时寒光陡然窜出——那是柄武士刀,刀鞘缠着暗绿色的鲛皮,近柄处镶着银质的樱花纹。
“小儿正文与令郎同岁,不如让他们用竹刀切磋一番?权当给生辰宴添个乐子。”
岩胜的心猛地一跳,他看见个梳着武士头型的小男孩从佐藤身后走出来,比自己高半个头,手里己经握着竹刀,指节捏得发白。
继国家主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藏着些什么,岩胜忽然想起清晨练剑时,父亲说:"继国家的孩子,不能在人前露怯”。
竹刀相击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燕子。
岩胜退到廊柱边时,后背撞上了冰凉的木柱,佐藤正文的竹刀带着风劈过来,擦过他的额角,碎发簌簌落在眼睑上。
他喘着气抬眼,看见席间的客人都站了起来,佐藤家主正捻着胡须笑,继国家主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泛白。
“你就这点力气?”佐藤正文的声音带着异域口音,竹刀再次横扫过来,“听说你们武士很厉害,原来都是花架子。”
岩胜的手臂开始发麻,竹刀在掌心打滑。
他想起昨夜在与林子练剑的情景——缘一蹲在稻草人旁,手里转着竹蜻蜓,竹叶形状的翅膀转出青绿色的残影。
“哥哥,”缘一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你挥刀时肩膀太紧绷了,像被绳子捆住的稻草人。”
他当时气得把竹刀扔在地上:“你懂什么?父亲说练剑要用力。”
缘一捡起竹刀,小小的手握住他的手腕,往回带了半寸:“你看,这样转腕,力气会顺着胳膊流到刀尖上。”
竹蜻蜓从他膝头滚下去,在草地上转着圈,缘一的眼睛很黑,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就像风吹竹叶,不是硬折,是顺着势走。”
佐藤正文的竹刀又劈过来了。
岩胜忽然想起缘一的话,手腕猛地一转,竹刀在胸前划了个半圆,恰好磕在对方的刀脊上。
佐藤正文“咦”了一声,力道泄了大半,岩胜趁机往前踏了半步,竹刀带着风声掠过他的肋下——佐藤正文踉跄着后退,竹刀“当啷”落在地上。
席间爆发出低低的赞叹。继国家主的嘴角微微扬起,佐藤的笑容僵在脸上,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些什么。
岩胜握着竹刀站在原地,额角的冷汗滴进衣领,他忽然很想看看缘一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还在林子里追着竹蜻蜓跑。
“精彩!”父亲率先鼓起掌,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岩胜,还不快谢过佐藤阁下赐教。”
岩胜刚要弯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他转头时,看见林子被一个络腮胡男人拽着袖子,那人是佐藤大人的侍从,手正往林子的发间探入,嘴里说着含糊的调戏话。
林子板着一张小脸,她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就在她要攻击的一瞬间,有人率先出声了。
“放开她!”岩胜往前冲了两步,却被父亲拉住。
父亲的声音冷得像冰:“佐藤扇先生,请自重。”
他走到林子身边,抬手替她理好凌乱的鬓发,“小女林子,年纪尚幼。”
佐藤扇讪讪地收回手,佐藤家主却慢悠悠地晃着酒壶:“继国阁下,我看令爱与我家侄子颇为相配,不如……”
“佐藤阁下。”继国家主打断他,声音不高,却让满室的喧闹都静了下来,“小女的婚事,我早己有意于族内的青年才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席间,“继国家的女儿,婚事自当由族中长辈做主。”
佐藤家主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把锡酒壶往案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响声:“继国大人这是不给我面子?”
“不敢。”继国家主拍了拍手,侍立在门边的家仆立刻上前,“时辰不早了,带少爷和小姐回房休息。”
岩胜被家仆牵着往内院走,路过林子身边时,她忽然攥住了他的衣袖。
他低头看见妹妹的眼睛垂下眼帘,这是她思考的习惯。
“岩胜,”林子的声音无波动,“我们晚点时候去找缘一。”
廊下的灯笼又被风吹得摇晃起来,光与影在林子脸上明明灭灭。
岩胜想起刚才挥刀时的感觉,想起缘一教他转腕的力道,点了点头:“正好我也有些事要找缘一。”
他反拍了拍林子的肩膀,她的身体冰凉,“刚刚那个佐藤家主的话,你不要放在心里,有哥哥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穿过回廊时,能听见身后父亲与佐藤家主的谈话声越来越低,像被晚风揉碎了。
岩胜抬头望向夜空,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月光辉落在他和林子的两个小小的身影上,也落在远处林子里——那里大概也有个小小的身影,
他正蹲在稻草人旁,等着竹蜻蜓重新转起来吧。对方似乎是看到了严胜和林子的到来,起身哒哒的跑过来了。
林子收敛起宴会上时的表情,扬起一副笑容看着对方,″缘一你来了。″
缘一乖巧点了点头,手里还拿着竹蜻蜓。
林子则是脸上写满有惊喜等着二人的字样,岩胜把两人带到了自己的房间。
廊下的月光斜斜切过榻榻米,林子跪坐在矮桌前,指尖捏着绛红色的棉布,针线穿过时留下细密的针脚。
缘一趴在对面的地板上,手里转着竹蜻蜓,青绿色的翅膀转出模糊的圈,岩胜则背对着他们靠在廊柱上,假装看庭院里啄米的麻雀,眼角余光却总往矮桌瞟。
“好啦!”林子忽然拍手,三个鼓囊囊的福袋并排摆在桌上,红棉布上用金线绣着歪歪扭扭的“吉”字,“缘一的刚好能装下你的宝贝。”
缘一立刻坐首了,小脸上沾着点灰尘,他拿起其中一个福袋往里面塞东西:竹笛放进去,竹蜻蜓的翅膀折起来刚好能塞进角落。
最后是那只林子送的无舌铃铛,缘一宝贝得很,此刻被他轻轻按进福袋深处。
“正好装满。”他抬头看向林子,黑亮的眼睛弯成月牙,“谢谢林子。”
林子笑得眼睛眯成缝,伸手替他擦掉脸颊的灰尘:“你喜欢就好。”
岩胜趁两人说话时,悄悄把藏在和服袖袋里的东西往福袋里塞。
他自己的竹蜻蜓比缘一的破旧些,因为玩的次数多了,竹柄上还缠着圈布条,不过也和无舌铃铛装进福袋。
指尖碰到福袋里柔软的棉絮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比平时快了些,赶紧把袋口的绳子系紧,转身时正好对上林子的目光,耳根微微发烫。
“岩胜也装好了?”林子歪着头问,月光落在她发顶,浅紫碎发像镀了层白光。
岩胜“嗯”了一声,目光忽然落在妹妹捏着针线的手上。
那双手纤细白净,此刻正无意识地绞着线团,他忽然想起生辰宴上那个络腮胡男人的手,像枯树枝一样抓着林子的衣袖。
他心头莫名一紧,岩胜询问林子:“妹妹,你长大之后想做什么?”
林子脸上的笑容像被风吹住的纸鸢,僵了一瞬。笑嘻嘻的表情呆愣片刻,脑海中不自觉闪过那个男人的身影和猩红的眼神。
林子的眼神中闪过一抹仇恨,指甲猛地掐进掌心,她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榻榻榻米上,明明还是刚入秋温度算是暖融融的,她却觉得身体泛起凉意。
“我要学武士刀。”她抬起头,声音脆生生的,眼睛却亮得有些吓人,“岩胜你教我吧,就像父亲教你那样。”
岩胜手里的竹蜻蜓“啪嗒”掉在地上,他眨眨眼:“女孩子也能学刀吗?
“怎么不能?”林子捡起竹蜻蜓塞回他手里,指尖触到冰凉的竹柄,心里那团模糊的计划忽然清晰起来,计划中的一些东西要早早提上日程了。
她要变得有力气,要能握紧刀柄,虽然现在的身体是孩童模样,但她林子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她看向岩胜,嘴角扬起笑,眼底却藏着片小小的阴影,“哥哥会教我的,对不对?”
岩胜看着妹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她被那个络腮胡男人欺负时僵住的脸。
他重重点头,郑重的说:“教!从明天起,你跟我去前院一起练习。”
廊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缘一正低头研究两个福袋,没发现岩胜塞进去的竹蜻蜓和铃铛,更没看见林子攥着福袋的手,指节己经泛白。
月光慢慢移过矮桌,把三个福袋的影子拉得很长,像藏着三个沉甸甸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