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氏王庭的冬夜,北风裹着雪粒扑打在牛皮帐上。冒顿单膝跪在火塘前,指尖着弓胎上未干的胶层。
羊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射在绘满狼图腾的帐壁上,随火光摇曳如蛰伏的兽。
"再添半勺马鬃。"他用匈奴语低声吩咐,跪在一旁的老匠人额吉台却恍若未闻。
月氏人深陷的眼窝里浮着层阴翳,正将煮沸的牛蹄胶缓缓浇入陶罐,混着捣碎的马鬃纤维搅成黏稠的浆。
帐外忽起喧哗,冒顿耳尖微动——那是月氏王子的车驾碾过冻土的吱嘎声。
他迅速扯过狼皮盖住弓胎,却见额吉台枯枝般的手抢先按在胶罐上。
老匠人浑浊的瞳孔映着火光:"希腊人的层压法,加上匈奴的胶,这弓会要了射雕者的命。" 冒顿的拇指无意识抵上腰间骨刀。
三年前他被父王头曼送来为质时,额吉台正是用这双浑浊的眼,从他被扒光的皮袄里搜出暗藏的青铜箭簇。
此刻老匠人突然掀开狼皮,露出弓胎内侧七层桦木与角片交叠的夹层,最里层赫然贴着条羊皮,上面用希腊文密密麻麻标注着应力参数。
"西边来的商队,"额吉台的月氏语带着古怪的喉音,"用三袋大宛马才换得这卷'阿波罗之书'。"
他枯瘦的食指划过羊皮卷末端的太阳纹,那是塞琉古帝国匠坊的印记。
帐外传来皮靴踏雪的闷响,冒顿反手将羊皮卷塞入火塘。跳跃的火焰吞没希腊文的瞬间,月氏卫兵掀帘而入,镶着绿松石的弯刀堪堪擦过冒顿的颧骨。
"质子又在摆弄玩具?"领头的百夫长踢翻胶罐,琥珀色的浆液在毡毯上蔓延成狰狞的爪形。
冒顿垂首盯着对方皮靴上凝结的血冰——那是今晨被处决的匈奴俘虏的血。
额吉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的身躯像风中残烛。当他摊开掌心时,一坨混着血丝的浓痰正裹着半片金叶,那是月氏王赏赐的"匠人徽记"。
卫兵们啐了口唾沫,倒退着出了营帐。
雕羽试金
七日后,焉支山北麓的祭坛旁,三百匈奴射雕者匍匐如弓。冒顿的指腹擦过新弓握把,那里用马鬃胶黏着片雕翎——来自昨日被他射落的金雕。月氏巫祝摇响人骨铃的刹那,他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响鼻声。
那是匹通体雪白的河西马,马背上捆着个秦人俘虏。俘虏的右手被齐腕斩断,断肢处糊着厚厚的草木灰,十指却诡异地蜷成握弓状。冒顿眯起眼,认出这是三日前突袭陇西边哨抓到的材官。
"第三试!"大巫将鹰骨笛抵在唇间,凄厉的哨音刺破苍穹。五个披着狼皮的力士抬出半人高的青铜靶,靶心镶着的不是寻常红布,而是片薄如蝉翼的玉璧。阳光穿透玉璧上的蟠螭纹,在雪地投下晃动的光斑。
冒顿搭箭的瞬间,额吉台的话在耳畔炸响:"弓胎第二层桦木有暗裂。"他拇指轻捻箭羽,感受着西风掠过雕翎的震颤。三百步外,秦人俘虏突然发出困兽般的嘶吼,残缺的手腕疯狂拍打马腹。受惊的白马人立而起,玉璧反光恰好晃过冒顿的眼帘。
弓弦嗡鸣淹没了骨笛的余音。箭簇穿透玉璧的刹那,青铜靶后传来令人牙酸的碎裂声——那是藏在靶心的陶罐应声而破,罐中囚禁的毒蝎正顺着箭杆疯狂攀爬。观礼台上一片死寂,首到大巫用弯刀挑起陶片,露出背面用赭石画的希腊字母"Σ"。
胶凝暗纹
子夜,冒顿独坐马厩,就着月光擦拭弓胎。额吉台给的犀角刀刮开胶层时,露出内侧一道发丝细的裂痕。他忽然想起白日箭出时那诡异的滞涩感——就像弓胎里藏着条吸血的虫。
暗处传来窸窣响动,冒顿反手将箭簇抵上来人咽喉,却嗅到熟悉的草药味。额吉台颤巍巍举起牛皮囊,浑浊的酒液泼在弓胎上,胶层竟泛起幽蓝荧光。裂纹深处,隐约可见数枚指纹状的涡旋纹。
"掺了磁粉的胶。"老匠人的月氏语浸着寒意,"秦人的'墨侠'最爱用这招追踪。"他的指甲突然抠进裂缝,扯出半片帛布,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蝇头小字。冒顿就着月光辨认,竟是云中郡戍卒的名录与换防时辰。
马厩外骤起犬吠,额吉台猛推冒顿的腕子:"黎明前,带着弓去赤水河。"老匠人转身时,后颈的刺青在月光下清晰可辨——那不是月氏的六足天马,而是大秦少府工匠的黥印。
鹰镜为誓
赤水河的冰面上,九辆青铜轺车围成祭坛。冒顿解下新弓奉于冰案,看着月氏大巫用狼髀石划开他的掌心。鲜血滴入牛角杯时,他瞥见冰层下封冻的箭簇——那是匈奴单于庭独有的狼齿箭。
"以雕弓饮血,与昆仑立约。"大巫将血酒淋在弓胎上,混着马鬃胶凝成诡异的图腾。冒顿忽然握住巫祝的手腕,指尖抚过对方虎口的老茧——这是常年拉弓留下的印记,却比寻常弓匠多了道横纹。
冰面下传来闷雷般的轰鸣,祭坛西周的火把齐刷刷熄灭。黑暗中有冰冷的金属抵上冒顿的后颈,他听见额吉台沙哑的警告:"希腊人的复合弓,加上秦人的磁胶,你究竟在为谁铸箭?"
冒顿的拇指悄悄顶开箭囊暗格,那里藏着片沾血的羊皮——正是昨日射碎玉璧时,从秦人俘虏衣襟里震落的家书。帛上歪斜的秦篆间,五个血指印正拼成奇怪的星斗图案。
胶痕藏锋
七日后,云中郡的黑冰台暗桩截获一张怪弓。蒙毅的指尖抚过弓胎内侧的胶痕,那里凝固着半个指纹涡旋。当他用磁粉轻撒,胶层下竟显出用马鬃拼成的篆文"沙"。
"是粮仓的'仓'字少了个盖。"军需官话音未落,验尸的仵作突然惊呼——昨日暴毙的运粮官右手拇指,正与胶痕中的指纹严丝合缝。
千里之外的月氏王庭,额吉台将染血的犀角刀浸入胶罐。刀刃上粘着片带指纹的皮肤,在琥珀色的胶液中缓缓舒展,最终凝成五个血指印的形状——恰似北斗七星中最暗的辅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