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风卷过红星国营养鸡场广阔的场地,带来的不仅是家禽和潮湿泥土的腥臊味,还有一股与笼罩着京城的政治寒流相呼应的不安气息。李玉兰裹着一件厚实的、打着补丁的棉大衣——这是何修远最近通过一个稳妥的渠道悄悄送来的——掖了掖头巾的结,口中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弥漫。
养鸡场过去这几周的生活,与先前红星公社那种相对而言——尽管也紧张——的可预测性截然不同。这里的工作是定额的,繁重的,并且由一个日益复杂的领导层监管着。起初,李玉兰一头扎进劳动里,庆幸能有章可循,也庆幸远离了村里干部们探究的目光。母鸡们富有节奏的咯咯声,以及捡鸡蛋、清扫鸡舍、搅拌饲料这些简单的活计,曾带给她一种奇特的慰藉。
但是,“运动”如同一个无孔不入的幽灵,它的触角甚至伸进了这个看似与政治绝缘的养鸡世界。近来,“学习班”愈发频繁,冗长的社论和指示宣读常常打断日常工作。养鸡场的布告栏,曾经张贴着生产指标和禽病防治技巧,如今却贴满了标语和画风粗劣的漫画。
今天,气氛尤其紧张。孙大爷,那位总是佝偻着腰、曾手把手教李玉兰辨认高产蛋鸡的友善老技术员,己经两天没来上班了。流言蜚语像撒在地上的鸡饲料一般西散传播——有人“揭发”了他,说他私下抱怨学习班时间太长,耽误了正常的鸡群管理。
早上捡鸡蛋的时候,李玉兰和一个名叫王春花的女人一起干活。王春花言语泼辣,观察敏锐,起初对李玉兰敬而远之,最近却也开始搭讪几句。
“孙大爷那边,有信儿吗?”王春花低声问道,眼睛并没看李玉兰,她们正小心翼翼地把鸡蛋码进宽浅的篮子里。
李玉兰摇摇头,专心干着手里的活。“就听说他没来。希望他没事吧。”鸡舍里弥漫着浓重的氨水味和灰尘味,这本是熟悉的、几乎令人安心的气味,此刻却仿佛被一层辛辣的东西覆盖了。
“没事?”王春花短促地、毫无笑意地哼了一声。“这种时候,谁又能真正‘没事’?听说他侄子有什么‘不清不楚’的海外关系。就这么点事,一句风言风语,一个暗示,就够了。”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有些人啊,就爱踩着别人往上爬。”
李玉兰感到胃里一阵抽紧。孙大爷待人一向和善。她想起何修远的信,那些通过一位可靠的中间人——一个偶尔给养鸡场运送物资的卡车司机——辗转送达的信。他的字里行间总是充满了务实的建议和无声的安慰,嘱咐她要低调,多观察,避免不必要的纠葛。“专心干活,要勤快,但必要的时候,也要学会做个影子。” 其中一封信这样写道,墨迹因旅途颠簸而有些模糊。
食堂的午饭时间一片嘈杂,锡碗和筷子的碰撞声与压低了的、焦虑的交谈声形成了鲜明对比。李玉兰慢慢地吃着窝头和寡淡的菜汤,观察着周围人的神色。她注意到养鸡场的副场长,一个名叫马国强的男人,正在不远处的一张桌子旁高谈阔论,他的声音有些过大,手势也过于夸张,对着一群年轻工人说话,那些年轻人的脸上混合着专注和不安。马国强在学习班上以慷慨激昂的发言而闻名。
那天下午,李玉兰正仔细清理一排饮水槽,马国强背着手走了过来。
“是李玉兰同志吧?”他问道,语气听似和蔼。
李玉兰首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是的,马场长。”
“听说你干活很勤快。是从红星公社调过来的,没错吧?”
“是的,场长。”她目光平视,但保持着恭敬。
“好,好。勤劳是一种革命美德。”他顿了顿,眼睛微微眯起。“你的家庭成分……己经在人事科妥善登记了吧,我希望?”
这个问题,虽然看似平常,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了下来。“是的,马场长。我的材料都齐全的。”她想起了父亲的“地主”帽子,那个如同影子般跟随着她的烙印。何修远曾帮她仔细准备过材料,确保每一个细节都尽可能如实、平淡地呈现。
“那就好,”马国强说道,但他的笑容并未抵达眼底。“我们都必须提高警惕,李同志。警惕旧思想,旧影响。这个养鸡场,即便只是为人民养鸡,也是一个革命的哨所。”他简慢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开了,留下李玉兰满心不安。
这次接触虽然短暂,但其含义却很清楚。她正在被人观察,被人评估。她和何修远之间的联系,虽然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却感觉像是暴风雨中一根脆弱的细线。
那天晚上,回到狭小拥挤的宿舍,李玉兰借着煤油灯昏暗的光线,重读何修远最近的一封来信。他写了北京天气转凉,写了他如何费劲修好了西合院公共厨房一个漏水的下水道,这些细小的、日常的琐事勾勒出他生活的画面,也让她感到踏实。但信中也夹杂着一些措辞谨慎的句子:“叫得最响的鸡,往往最容易招来黄鼠狼。不如做那只闷声下好蛋的。” 还有,“如果饲料换了,先观察别的鸡怎么反应,再自己去啄。”
她把信折好,那是一根救命稻草。他是对的。她不仅要勤快,必要的时候还要学会隐形,时刻保持观察。养鸡场,这个曾经的避风港,如今也成了一片布满微妙危险的土地。屋外寒风呼啸,发出凄厉的声响,李玉兰知道她平静的生活即将面临考验。她想起上个月何修远设法送来的那个沉甸甸的小包裹——几罐麦乳精和一块药皂,这些东西在养鸡场的商店里是根本买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