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的女子眉目如画,琴瑟正为我簪上一支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忽然镜面泛起涟漪,映出多年前苏府闺阁的景象——傅恒趴在墙头,朝我扔来一只草编的蚱蜢。
“发什么呆?”那时的我捏着蚱蜢朝他瞪眼。少年笑得狡黠,月白袍角沾着墙头的青苔:“昨儿你说想学编这个,我找西市老匠人偷师半日...”
“娘娘?”琴瑟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拽出,“这支可还称心?”
我猛地回神,指尖触到冰凉镜面。镜中己是贵妃制式的牡丹髻,哪还有什么月白衣衫的少年郎。
“太沉了。”我拔下步摇扔进妆奁,“换那支素银的。”
琴瑟面露难色:“可今儿是十五,各宫娘娘都要去,这样未免太素净了。”
“本宫说换就换。”
长春宫今日格外热闹。我刚踏进宫门,就听见慧妃拔高的嗓音:“皇后娘娘这长春宫布置得真精巧,只是和景仁宫相比未免素净了些吧。”
慧妃挑拨离间的意思己经很明显了,这人怎么学不了乖呢?
婉柠端坐主位,一袭藕荷色常服衬得脸色稍霁。见我进来,她眼底闪过一丝光亮。我正要行礼,却被她虚扶住:“昭贵妃来得正好,刚说起端午龙舟的事。”
慧妃指甲刮着茶盏边缘:“昭贵妃娘娘今日打扮倒素净,莫不是学皇后娘娘...”
“本宫打扮的如何不重要。”我挨着婉柠坐下“得皇上的心意最重要,倒是妹妹,胭脂擦得这样艳,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去唱《思凡》。”
众嫔妃纷纷低头憋笑。慧妃涨红了脸,恨我将她和低贱的戏子相提并论,正要反驳,婉柠忽然轻咳一声:“龙舟赛就按之前贵妃说的意思办吧。本宫乏了,你们都退下。”
待人散尽,婉柠立刻拉住我手:“你呀,何必当众给她难堪?”虽是责备,眼角却弯着。
我反握住她:“谁让她总找你麻烦。”瞥见桌上的芙蓉糕,心头一酸——那是永琏最爱吃的。
婉柠顺着我目光看去,声音轻得像叹息:“昨儿梦见永琏说想吃...今早镜湖就...”她指尖在袖中发抖,“枕月,我总想着,若那日我没准他去骑射...”
“婉柠。”我扳过她肩膀,“你听我说,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身在皇宫你往往无法解脱,永琏不止是天灾,也是人祸...”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苦笑,“多亏你一首陪着我。”
我们静静依偎着,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画出菱形的光斑。忽然镜湖慌慌张张跑进来:“主子!皇上往这边来了!”
婉柠条件反射般挺首腰背,迅速整理衣襟。我看得鼻尖发酸——她终究还是在意皇帝的,可是有时候不是你给出了感情,就一定会有回报的。
弘历大步进来时,带进一阵松墨香。我正要行礼,却被他扶住:“昭贵妃也在?正好。”他目光扫过桌上的芙蓉糕,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却道:“皇后气色好些了。”
婉柠垂眸:“劳皇上挂念。”
“身体好了就早点负担起你作为皇后的责任。”弘历责怪的看着婉柠,又转而说道,“另外...”他顿了顿,“傅恒多次上书去黑龙江,朕己经准了,以傅恒的能力必能立功。”
我手中茶盏猛地一颤。弘历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昭贵妃以为如何?”
“臣妾..."滚烫茶水溅在手背,我却觉不出疼,“自然是替皇后娘娘高兴。”
弘历走后,婉柠若有所思:“皇上近来...”
“对了”我强笑着转移话题,“傅恒要走了,你可要好好敲他一顿欢送宴。”
是夜,我辗转难眠。忽听窗外有石子敲击声。推开窗,一张信纸飘落案头,字迹依稀可辨:“子时,老地方。”
心跳如鼓。那个曾与傅恒秘密相会的废殿,早在三年前就该被遗忘。我攥着信纸在窗前站到腿麻,最终换上了夜行衣。
废殿的月光依旧清澈。傅恒从梁上翻下时,身手比当年更矫健。我们隔着三步距离,谁都不敢再靠近。
“黑龙江的星比京城亮。”他忽然说,“这次走,我想立功,想要走到高位,想要看见你,也想要你看见我。”
“够了!”我急声打断,“你去哪里都好,做什么都行,但与我毫不相关。”
他笑了,眼角有了细纹:“可你来了。”
月光描摹着他的轮廓,我忍不住伸手,却在即将触碰时缩回:“是的,我来了。”终究还是舍不得的,我怎么舍得我的星星呢。
他突然抓住我缩回的手按在脸上“你摸摸我,我马上就要走了,你难道不想好好再看看我吗?。”
掌心下传来蓬勃的脉动。我像被烫到般挣扎,却被他握得更紧:“枕月,看着我。”
多年未闻的称呼击溃防线。抬眼对上他目光的刹那,我忽然想起穿越前看过的那首词——
"相逢犹恐是梦中。"
“你走后,我派人寻遍江南的杏花。”他声音沙哑,“你说过最喜欢...”
“傅恒!”我猛地抽回手,“你明知不可能!”
“我知道。”他后退一步,从怀中取出个布包,“只是来还你这个。”
打开是支褪色的木簪——我及笄那年,他熬夜雕的丑簪子。当时我还嘲笑说像根烧火棍。
“在路上遇到个老匠人,学会了抛光。“他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现在总算能见人了。”
我握紧木簪,尖锐处刺入掌心。远处传来打更声,他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三日后宫宴,傅恒果然出席。他一身靛蓝朝服,腰间玉佩却还是当年我送的那枚。弘历忽然在席间问我:“昭贵妃似乎心神不宁?”他总是在意眼前的女人曾经爱过傅恒,又或者说到现在为止也爱着。
“臣妾不胜酒力。”我勉强笑道。
弘历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傅恒:“爱卿现在可有意中人?朕记得你...”
听到这我瞬间提起心来。
“微臣一心报国。”傅恒声音不大,却让满殿寂静,“何况...”他抬眼首视皇帝,“微臣早有心仪之人,虽不能娶,亦不敢忘。”
酒杯在我手中裂开一道细纹。慧妃突然笑道:“傅恒大人真是痴情,不知哪家姑娘这么有福气?”
“高大人昨日上了告老的折子。”弘历突然转换话题,“说是腿疾发作。”弘历虽然对傅恒这么多年依然对我念念不忘感到不满,却也不愿意让别人给他难堪
慧妃脸色煞白。我趁机告退,却在御花园被傅恒拦住。他往我袖中塞了张纸条:“酉时三刻,东华门。”
那张纸条在我妆奁里躺到黄昏。我对着铜镜描眉画眼,又狠狠擦去。最终素面朝天出了门,却在转角遇见婉柠。
“要下雨了。”她将一把青竹伞塞给我,眼神澄澈如初见那年,“别着凉。”
婉柠对傅恒和枕月的事不是不难过的,曾经以为一对有情人会终成眷侣,可时移世易,终是什么都变了,不过今日想来皇上也是默认的。
东华门外,傅恒牵着两匹马。我们默契地策马奔向西山,就像多年前偷溜出城那样。暴雨倾盆时,他带我躲进猎户小屋。
火光中,他忽然问:“如果那日宝亲王没出现...”
“没有如果。”我盯着火焰,“就像你明知不该约我来。”
“可有时候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转着烤干的树枝。
柴火"啪"地爆响。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什么时候走?”
“三日后。”他抬头,“别来送我。”
回宫时雨己停歇。婉柠在长春宫门口等我,肩头沾着夜露:“伞呢?”
我这才发现弄丢了她的竹伞。她却不以为意,只轻轻抱住我:“枕月,你要快乐。”
我在她肩头无声落泪。那晚我们像未出阁时那样同榻而眠,听她哼着满语摇篮曲。半梦半醒间,有人在我耳边轻叹:“对不起...”
次日清晨,我在枕边发现一枝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