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灶糖香混着陈醋味漫过回廊。容易踩着竹梯掸檐角蛛网,忽听梁上“吱呀”乱响——莲蓉追着硕鼠腾跃而过,爪尖勾落一串积灰的旧年红灯笼。
“小祖宗仔细摔着!”王婶举着锅铲从厨房追出来,见那狸花猫叼着灰鼠哒哒哒跑进书房。
东厢暖阁里炭盆烧得旺,容与磨了一池的墨汁,瞧见莲蓉进来,赶忙护了一下砚台——这位小祖宗,抓老鼠的本事不小,闯祸的能耐也大,前几日掀翻了她桌上的一池墨,容易擦了半天,现在青砖缝里还有墨痕。
莲蓉将死鼠往青砖地上一掷,对着容与喵喵两声,骄傲地摇着尾巴。
瞧见容易追着进来,容与终于松了一口气道:“阿易,快,把这位请出去。”
莲蓉抓了老鼠从来不吃,为了鼓励它抓老鼠的积极性,容与每次看见,都会给它奖励小鱼干。
几次之后,狸花猫就学会了叼着老鼠来请功。
西窗下,王叔带着王墨糊纱灯,女孩儿们就坐在西厢房里剪窗花,容妍偷偷把剪坏的窗花贴到莲蓉背上,惹得小猫喵喵叫着转圈追尾巴。
腊月廿七,桂西叔来了一趟。
冬日的暖阳化开了官道薄冰,桂西叔的乌篷马车碾着碎玉似的残雪停在容宅前。
车辕上绑着整张的雪貂裘,毛尖还沾着漠北的黄沙,甫一卸车便惊得莲蓉炸毛哈气。
“半年不见,行简愈发俊俏,都快抵得上我当年了!”桂西叔笑着解下玄狐大氅,露出里头金线密绣的貔貅纹绸衫。
他跺了跺厚底狼皮靴,踏入容宅正堂,递过去一只匣子:“酒水的利钱按你说的,拿去扩大规模了。这是香胰子的红利——一千五百两足色官银!”
容与接过沉甸甸的鎏金匣,指尖抚过匣面新添的刀痕:“西叔这趟走得不太平?”
“遇上几伙鬣狗。”桂西叔灌了口烫好的醉流霞,舒爽地叹息一声,喉结滚动间露出颈侧结痂的箭伤,“听说你家在做香露的生意?贤侄不厚道啊,寻叶家做什么,我这儿漠北的雪莲、天山的…”
“香水方子动不得。”容与笑着截断话头,“西叔,那是给女儿家傍身用的,您就别惦记了。不过——”她拖长了声音,从袖中抖出一卷雪青色毛线,绒絮在残阳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我这儿倒是有另一门买卖要和西叔谈一谈。”
桂沐阳接过那一卷毛线,还是有些莫名:“这玩意儿,能用来做什么?”
容与笑了笑,又从袖中取出一条毛线围巾来——她前世闲得无聊也玩过针织,这毛线和围巾都是她空间里取出来的,特意挑了比较不打眼的颜色。
容与扯着线头演示:“比皮裘轻暖三成,拆洗重织也不费事——最重要的是,造价极便宜。”
桂西叔捏着羊毛线搓捻,扯了一截线头塞进酒里。见绒絮遇酒不腐,他沉吟半晌:“按贤侄所言,这是羊毛纺出来的?关外羊毛贱如草,但若贩子们抬价…”
“所以得借西叔的马队。”容与手中抚摸着柔软的毛线,隐去了眸底的担忧,“西叔觉不觉得,近些年越来越冷了?”
听老一辈人说,南昌府早些年可是极少能看见雪的,哪像如今,前两年竟险些成了雪灾。
桂沐阳挑了挑眉:“这羊毛纺线,成本如何?”
“不高。”容与语气肯定,毕竟处理好脱脂的问题,之后纺线和棉线之类的也差不了太多,有经验的纺织工稍微研究一下就能成,“还有,纺毛线时能得的副产品,无论是甘油还是肥皂,又是一门出息——可说是一本万利!”
听到这里,桂沐阳不再犹豫,一抚掌道:“做了!”
桂西叔还要赶回进贤县过年,容与奉上那条毛线围巾做了年礼。
他离开后,容易提着一盏灯进来叫容与瞧,容与顺手在上头画了些花鸟鱼虫。
除夕夜,十二盏走马灯悬满了回廊。
暮色初合时,容家己经摆了饭。
这一次,容与以“人多热闹”为理由,叫王叔一家人也将饭摆在了厅堂里。
两桌的吃食基本差不多,主桌上李月棠亲手布箸,翡翠荷叶盏里盛着琥珀色佛跳墙,瑶柱顶着蟹黄颤巍巍悬在汤面。
容婉剪的萝卜牡丹浮在鹿筋暖锅中央,花瓣薄得透出汤底松茸纹路。
柏叶腊鸭皮凝着糖霜,油珠顺着桌沿滚落,被蹿过的莲蓉舔了个干净。
容妍趁摆盘时往碧粳饭里埋了颗金丝蜜枣,铜釜盖掀开的刹那,甜香混着腊味首冲房梁。
“岁岁平安!”容与捧起手中的青瓷盏,里头是今秋酿下的菊花酒。
“岁岁平安!”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子,此刻共同举盏。
子时的更漏将尽,窗外无数烟花轰然绽开,莲蓉炸毛窜上了屋顶,又被容易追着抱下来。
容与捏着一支线香,亲手点燃了摆在院中的烟火,只听轰的一声,容宅上空凝起淡粉色的火星,牡丹状的花火绽开又转瞬凋零。
容妍和王墨也跳出廊下跟着放烟火,容婉搀着母亲,扬声叫他们小心些,王叔笑着给三个孩子递各式各样的炮竹,王琴早捂着耳朵钻进了杨婶怀中,容易抱着猫,可怜的莲蓉吓得只露出一半圆润的屁股。
正月十五看花灯。从前容家都是在乡下住着,别说府城的灯市,就是县城的花灯也没怎么瞧过,所以这一日,李月棠手一挥,决定全家一起出去看灯。
容妍欢呼一声,攀着多宝格去翻找斗篷,险些错手碰倒青瓷胆瓶,里头冻着的红梅枝簌簌抖落碎冰,正巧跌进容婉捧着的妆奁匣。
“仔细摔着!”容婉叹息一声,用银簪尾挑开缠在缠枝莲纹铜镜上的红梅——她俏面微红,犹豫了一下插上了叶鑫送来的那一支并蒂莲玉簪。一身丁香色绡纱斗篷缠着北斗纹银扣,怎一个秀美了得。
容与瞧着这场面,故意清了清嗓子,被大姐横了一眼,不由得摸摸鼻尖。
元宵夜,也是未婚男女们难得可以自由相会的日子,早几日叶鑫就往容与这儿递了话,容与听叶润章说,他近几个月真是在苦读,自然也不会再行阻碍。
容易抱着改良的铜手炉轻轻掀开棉布门帘:“马车套好了!”
“阿姐快些!”容妍跺着云头履催促,腰间缀的十二生肖香球撞出清响。容婉正往改良马车暗格里塞姜茶壶,忽见莲蓉叼着一盏猫形灯笼窜进车舆。
李月棠最后检视过檐角防火的悬瓶水,西厢传来戌时初刻的钟鸣,车辕铜铃应和着晃出碎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