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迅速起身梳洗过,迈出屋子,便见坐在石桌旁喝着茶水的桂锦程。
她打量了桂锦程几眼,发现他的襕衫下摆似乎沾了祠堂的香灰。
容与装作什么都没发觉的样子,向着桂锦程笑笑:“锦程师兄,寻我何事?咱们到书房去说!”
“……不必了,还是出去走走吧,今儿天气好。”瞧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容与心有疑惑,但还是点一点头,和母亲报备了一声,便随着桂锦程走出院子。
二人顺着村中小路慢慢往前散步,桂锦程刻意落后了半步,玄色襕衫下摆扫过容与新栽的忍冬藤,惊起两三只汲水的蓝豆娘。
“这株罗汉松倒是精神。”他停在西墙根,笑着抬手抚过新结的松果,露出袖口下沿的灰黑痕迹,“用什么养的?”
容与瞥见他扶墙时泛白的指节,忍不住说道:“东厢刚熬了艾草汤,锦程师兄……”
“县学的朱教谕是家父同窗。”桂锦程突然打断,莫名提起这个话题来,“昨儿递了拜帖,说是开春要讲《盐铁论》。”
容与皱了皱眉:“师兄不必唬我,难道桂氏还拿不到一个府学附学生的名额?到底……”
“容师弟!”桂锦程突然拔高声音,惊飞了豆娘,“是我不愿,是我不愿啊……我若进府学,穿的是桂家捐的雀纹襕衫,用的是桂家供的松烟墨——”他露出个苦涩的笑来,“欠得太多,就一辈子都还不起了。”
荷塘忽起涟漪,成群的鱼苗在水草下倏忽而过。
容与无言,桂锦程倒是笑得格外轻松:“昨夜跪香时,倒把韩昌黎的《进学解》嚼出滋味来——容师弟,你明白么?我现在轻松极了。”
终究是他人的选择,自己无法置喙。容与勉强勾了勾唇角应道:“唉……也好,也好,以锦程师兄的文采,在何处念书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大伯昨日…”桂锦程笑着笑着突然哽住,唇角也落下来,“我本打算来报信,被族老发现了……”他掀起袍角,露出膝盖处的灰印。
如容与猜测的,自己这位好友是被罚跪祠堂了。
“锦程师兄,如此厚爱……可叫小弟如何消受啊!”容与没露出歉疚或是难过的神情,反倒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话声音仿佛那种唱戏似的腔调,九曲十八弯。
桂锦程低笑出声,又忍不住咳出来,震落了松针上的露珠:“你这人…”他忽地伸手摘去容与发间的落叶,“祠堂的降真香真是呛人,还是…荷塘的水腥气清爽些。”
暮春的暖风卷着柳絮扑面而来,桂锦程的喉结动了动,容与早瞥到了树后的那一抹艳色——怪不得他不进书房,非要和自己出来走走。
容与低声道:“除了锦程师兄,是不是还有人想见我?”
……
桂萱儿从一树将谢的碧桃后转出来,石榴红撒花裙掠过青石缝里新钻出的车前草,她指尖绞着条素白绣帕。
“容案首,多谢了。”她盈盈地对着容与行了个礼。
不过短短两年,少女的身上己不见当年的跳脱,瞧着稳重了许多。
“父亲说……往后会再为我寻一门好亲。”
容与拨开随风飞来的柳絮:“桂小姐不必言谢,容与也是为了自己。”
“是啊……”桂萱儿脸上强撑出的笑暗淡了些,“容案首与我非亲非故,做到这种地步……己经足够了。”
时近端午,她腕间缠着的五彩丝绦随动作散开,露出系着的鎏银铃铛。风过时铃音清越,惊飞了竹匾上翩跹的粉蝶。
容与犹豫了一下,想起那日的诺言,虽然明知自己或许是多管闲事,还是忍不住问道:“桂小姐往后有何打算?我瞧着,令尊对你也非无疼爱之心……未必寻不到称心合意的姻缘。”
桂萱儿怔怔望着篱笆上新结的蛛网,喃喃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想嫁人,可是,终究是要嫁的……”
“谁说的终究要嫁?”容与忍不住打断,她抬手掐下朵半萎的桃花,向着桂萱儿伸出手,“桂小姐你瞧,桃花终究要落的,可究竟怎样落,不也说不准?”
桂萱儿没有接话,桂锦程早在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就避开了,容与明知自己今日说的这些话在这个时代算是“大逆不道”,然而……歇了一口气,她还是继续道:“桂小姐上次说的没错,生在大家族,就是要多许多束缚。”
“每个人都要发挥自己的价值,如果学无所长,那就传宗接代、联姻……尤其是女子,若想出头,要付出比男子多数倍的努力和代价。”
“这并不公平。但是,只要你想的话,为何不试一试呢?”
暮色将鎏银铃铛染成赤金。桂萱儿握着铃铛,似乎有些心动,却又带着慌张:“可…我爹不会答应的,哪有女子掌权之事?我娘明明才学不逊于父亲,只是管理着族田就被人诟病不知多少次……”
“光宅元年治水的宋大家,收过七个女弟子。”
容与用桃枝挑起蛛网,将那一片蛛丝绞成团,扯断了。
“其中三人后来执掌织造局,专司治黄民夫的冬衣调度。”
桂萱儿不小心扯落了铃铛,俯身去捡,又被篱笆藤蔓勾住发间金镶玉步摇。她索性一把拔了簪子,任青丝散在肩头。
她蹲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眼神中己带着跃跃欲试:“若我想,应该如何做?”
“从知道自己擅长什么开始。”容与突然指向她裙角的绣纹,“小到胭脂水粉,大到屋舍田宅。桂小姐可知这其中的银钱都从何而来,又流向何处?一卷绣线作价几何?一匹素绸能裁几身衣裳?田中的粮食何时下种何时收成?——天生我材必有用,桂小姐,这些事情,你都全然无知吗?”
桂萱儿的眼神越来越亮。这些事情她多少都知道些,不懂的也能去问母亲。
容与说得对,只要她想学,难道不比那些农家的女孩儿有更多的机会?
晨钟惊起离巢的幼鸟,祠堂檐角的风铎叮咚作响。
桂萱儿攥着铃铛起身,一头青丝被微风拂动,她忽然将手中叮铃作响的银铃用力抛向荷塘,哑着嗓子高声道:“这劳什子,我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