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日子总要一天天地过。
眼看中秋将至,按着习俗,学子都要去给先生们送节礼以谢施恩。
桂先生宅邸的丹桂未至中秋便己压弯枝头,容与挎着礼盒叩响了铜环,开门的竟是桂锦行,少年发梢沾着墨汁,手里攥着半块啃出月牙的枣泥糕:“哟,送节礼的来了!”他故意拉长声调,眼睛却首往容与提着的木盒上瞟。
“锦行!”桂锦程从影壁后转出,月白襕衫下摆沾着新磨的朱砂。他将容与让进来,对着她笑一笑,“桂先生在书房呢。”
容与和桂氏兄弟一同回到书房,端端正正地对着先生行了揖礼:“愿恩师身如松柏常健,心似皎月长明!”
容与奉上礼盒——榫卯锁扣“咔嗒”弹开时,书房中的另外三人都啧啧称奇地瞧着这精巧的结构。
容与琢磨了许久,才不用弹簧等物而做出减震装置,先实验在了这礼盒中。
至于里边盛放的贺礼,除了常见的糕饼等物,还用细锦棉帕包着两块药皂——那皂面特地模印了《论语》“和为贵”三字,边缘还嵌着金桂碎瓣。
“好好好,吾生快起!”桂先生受了礼,便立刻将容与虚扶起来。
师生西人在书房内闲话家常,临走时,师母从厨房出来,油纸包了三份自家做的糕点,给三人做“压篮”——走礼的规矩,不能空手离开,这才叫礼尚往来。三人自然客气推拒一番,便道谢受了。
出了门,容与问桂氏兄弟是否去过陈夫子处,二人皆说去过了,于是三人告别,容与回家拎了另一只礼盒,复往陈夫子处。
陈夫子就住在学堂后边的屋舍里,他尚未娶妻,据说是念着早逝的青梅——当然,这都是私下的八卦,容与是分毫不敢在师长面前显露出来的。
陈夫子的茅檐下吊着串风干木耳,容与刚挑起竹帘,陈夫子看见她,眼前一亮。
“来得正好!”陈夫子劈手夺过礼盒,他也没多在意,随手在石桌前放下,便拉着容与进了书房 。
“栖鹤观那位前辈,提前回来了!”
陈夫子解释了一通,容与才大致明白。
原来,那位前辈的身份可不简单,前辈姓严,名文礼,字慎行,自号静笃居士。严大人曾任工部尚书,虽未入阁,却也是两朝的元老。
只是因为醉心大道,致仕后干脆搬到了龙虎山栖鹤观潜心修道,多少投机之人想走这条捷径而不可得。陈夫子也是因为因缘际会才与严大人有些许交情,外人并不知晓。
但这交情可不足以让严大人为他破例,这一次,陈夫子是以访友的名义给静笃居士下了拜帖,至于能不能让居士看中,就要看容与自己的本事了。
陈夫子讲得口干舌燥,将杯中残茶饮尽:“静笃居士最厌虚礼,你备好那套漕运改良图……”
容与难得打断了夫子的絮叨,跑出书房去将自己的礼盒拎了进来,陈夫子原本还有些不耐,瞧着容与咔哒一声打开盒子,老头儿喉结一滚,“这榫卯机关盒装图纸正合适!”
——这也正是容与的想法。从陈夫子那日提了这件事,容与便想着要准备些什么礼物,这样的礼盒刚刚好,精巧又不会过于贵重。
暮色染黄了晒谷场的最后一粒稻谷,容与终于回了家。
华灯初上,她踩着阿姐新编的草蒲团,将桂树枝挨个系上门楣。
李月棠揉面团的指尖忽然触到块温润物件——原是容与偷塞进面粉里的和田玉镇纸。
“阿兄‘有辱斯文’!”容妍嗤嗤笑着,抬起手刮刮脸颊,“这是前日桂西叔送的节礼,说要压《千字文》的!”
“小妍儿还知道有辱斯文了?镇纸镇纸,镇得住文章便镇得住月饼。”容与笑着将玉块按在月饼皮上,印出精美的纹路,油灯将她束发的青布带映在窗纸上,后院晾着新制成的一批药皂,桂香混着药香弥散过墙外。
李月棠笑看着儿女们打闹,将团好的月饼送进院角的吊炉。
月饼出炉后,霸道的香味压下了院中一切嘈杂。
容婉和容与一人一边,垫着厚手套将烤盘落在桌上。
李月棠打量过每块月饼的刻纹:“这缠枝纹是婉儿的绣样,云头纹是方才的镇纸……”看着看着,发现不对,低头看向小女儿,“妍儿又偷啃了边角?”
“才没有!”容妍鼓着腮帮亮出缺牙——她今年开始换牙了,“分明是阿兄刻模具时手抖!”
话音未落,容与己提着一盏点亮了的兔儿灯出来:“我听听,是不是有人说我的坏话呢?”
小妍儿的眼睛立刻亮了,又扑过去歪缠阿兄。
容与瞧着小妹的豁牙,好悬没笑出声来。
她也是前两年才换完的门牙,现在侧边还缺着一颗牙呢,可知道这个时候小孩子有多强的自尊心。
是夜,等到阿姐和小妹都去睡下,容与敲响了母亲的房门。
李月棠开门时还有些疑惑问道:“与儿,是没吃饱么?”
容与笑着摇了摇头,阻止了要去厨房做宵夜的母亲,牵着母亲的手坐到炕沿上,轻声细语地说了自己要随陈夫子外出之事。
李月棠听了,豁然站起身,嘴里唠叨着:“怎么不早些说?出门艰难,要准备的东西多着呢……”
一边说,便起来开始翻箱倒柜。
她先是从樟木箱里翻出一件细葛中衣,将青瓷油灯往跟前挪了半寸,眯眼检视:“前几日便做得了,忘了给你。这蜀绣缠枝纹倒是细密,只是山间露重,该再絮层丝棉……”
“阿娘,龙虎山不过三日路程。”容与哭笑不得,接过了中衣,按住母亲的手阻止她再去忙活。
窗外,蟋蟀声一阵撵着一阵,塘子里的青蛙也扯着嗓子聒噪,倒像争什么输赢。烛火晃了晃,一滴蜡油“啪嗒”落在铜盘里。
李月棠呆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忽然说道:“你爹当年赶考时,行李里总要备十二枚应急银扣。你等等,明日娘就替你缝上。如今咱家不差这些,但穷家富路的理儿……”
眼看阿娘又想起身,容与只得抱住了她的腰——细得轻易便能环住。哪怕如今日子好些,成日里为了三个孩子操劳,李月棠也没养出多少肉。
“娘,孩儿知晓了,您别担心。”
“哪能不担心,你是第一次出远门,不晓得……”
说着说着,李月棠便红了眼眶。
若是顺着这条路走下去,自家孩儿总要真正远游,且要面对的艰难险阻,不知比寻常男子多多少。
几日后,容与背着母亲和姐妹们精心准备的行囊,和陈夫子一同坐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