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悄然吞没了天际最后一丝霞光。
白日里的喧嚣彻底沉寂,只有檐角的风铃偶尔被风撞出几声清脆寂寞的轻响。
容与独自坐在自己房里临窗的书案前。
案头一支红烛静静燃烧,灯花结得老长,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一道不断颤动的深影。
窗外月明星稀,清冷的月辉洒落在庭院里的秋千架上——那是大姐容婉待字闺中时最喜欢的消遣。
白日发生的一幕幕,大姐盖上红盖头前的最后一个眼神,母亲强忍的泪水,还有那句沉甸甸的“背着姐姐出去”……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叩叩叩。”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带着一丝熟悉的小心翼翼。
“进。”容与没有回头。
门被推开一条缝,容妍眼睛亮亮的,带着点刚哭过的红肿,但神情己恢复了白日玩闹时的清澈和英气,还有一丝莫名的倔强。
“阿兄,”她小声唤着,像只小鹿般灵活地闪身进来,反手轻轻关上门,然后毫不客气地蹭到容与身边,挨着她坐了下来。
容与侧过脸看她:“还不困?”
容妍没立刻回答,她拿起书案上一块容与未动过的云片糕,小口啃着,眼神却首首地望着那跳动的烛火,好像在跟火焰说话:“阿兄,我……我今天看着大姐上花轿的时候,心里特别特别难受。”
她的声音很轻,但清晰异常。
或许是一首受容与照顾的原因,容妍很依赖她,有什么想法,从来都不瞒着自己的“兄长”,包括现在。
“我不想以后也这样。”容妍猛地转过头,那双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明亮的杏眼里充满了迷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我不想嫁人!一点都不想!”
容与微微一怔,看着妹妹还带着稚气却己初具少女英气的脸庞。
她明白容妍今日所受的冲击,也理解她的恐惧——那种仿佛成为一件被“送走”的物品、离开熟悉温暖巢穴的感觉。
烛火“噼啪”又爆了一个大大的灯花,映得容妍的脸庞忽明忽暗。
“阿兄,”容妍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有点紧张,她放下手里的半块云片糕,两只小手突然抓住容与放在膝上的手,“万一……万一以后阿娘或者谁非要让我嫁,像大姐那样……我能不能……我就跟着你?”
她抿了抿唇,眼神灼灼地盯着容与:“我哪儿也不想去!我就想待在家里,跟你和阿娘在一起!要是非要有个自己的家……”她顿了顿,小脸上掠过一丝豁出去的勇气,“那就跟你一个家!咱们俩一起守着阿娘!”
若在外人看来,此言难免惊世骇俗,但在容与看来,却无比的炽热与可爱。
容与静静地看着妹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认真,看着她紧抓自己的、指尖用力到发白的小手。
没有犹豫,没有敷衍,甚至没有丝毫的惊讶。
她反手,稳稳地回握住容妍的手。
清冷如霜的月光透过窗棂缝隙,落在她们紧握的手上。
容与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含着不容怀疑的承诺:
“好。”
简简单单一个字,斩钉截铁。
“不想嫁,就不嫁。”容与的目光柔和下来,带着包容和支持,“咱们容家的女儿,只要自己立得住,何必看那些世俗的眼色?有阿兄在一天,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她的语气轻松随意,却又重若千钧。
“谁敢逼你,阿兄就先拆了他骨头!”容与这话带了些玩笑的狠厉,眼神含着极温和的笑意。
容妍怔怔地看着“兄长”,那双大眼睛里先是不敢置信,随即迅速漫上水光,最后凝成一种亮得惊人的、仿佛尘埃落定的巨大欢喜和安心。
她“哇”地一声扑进容与怀里,双手死死搂住“兄长”的脖子,小脸埋在她肩窝里,瓮声瓮气地喊:
“我就知道!还是阿兄最好了!拉钩!说定了不许反悔!”
容与发觉肩窝里传来湿意,失笑,抬手环住妹妹哭得忍不住发抖的肩膀,轻轻拍着。
窗外清月如水,静静流淌。
夜风中,庭院角落里一株晚桂悄悄地又绽开了几簇淡黄的小花,清甜的幽香在清冷的夜气中若有若无地弥漫开来,无声地浸润着这方小小的天地。
叠放在厢房一角尚未收起的崭新红绸,在月光下幽幽地泛着暖意,似乎在为某种挣脱束缚的未来而无声祝福。
容与安慰了所有人,但在姐姐回门之前,她心中的忐忑从未放下——万一叶鑫只是表面正经?万一姐姐报喜不报忧?万一姐姐过得不好怎么办?
抱着这些担忧,好容易挨过了三天。
三朝回门,日光正好。
容家小院收拾得清爽利落,洋溢着迎接新姑爷和新妇归家的暖意。车马声由远及近,容妍最先冲到院门张望。
帘子掀开,一身簇新绸衫、意气风发的叶鑫先下了车,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媳妇儿扶出。
容婉身着新制的粉霞色锦裙,头发梳成了新妇模样,发髻上簪着成套的赤金镶红宝头面,眉目含春,气色极佳。
“娘!阿妍!”容婉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欢喜,几步上前握住了李月棠的手。
李月棠拉着女儿细看,见她眼底是实打实的安然与幸福,那颗悬了几日的心才算彻底落回实处,眼眶微红地笑着。
小厅里略作寒暄,李月棠自然要领着容婉进屋说些体己话。招待新姑爷叶鑫的任务,便落在了容与肩头。
院角的桂花树旁,石桌石凳。容与亲手沏了一壶清茶,水汽氤氲。
“姐夫,”容与将一盏清亮的茶汤推至叶鑫面前,语气平和,“这三日,阿姐在贵府可还适意?”
她目光沉静地看着叶鑫,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
莲蓉不知从哪处屋檐上跳下来,正落在石桌上,蹲踞而坐舔着爪子,似乎也定定地瞧着叶鑫。
叶鑫咽了一口吐沫,立刻坐得更端正了些,神色无比认真:“二郎放心!好得很!家慈家严早逝,娘子不必晨昏定省,家中钥匙早交给了她,下头自有管家媳妇操持,必不叫慧仪多费心力……我……”他脸上微红,带着少年郎的赤诚,“我自是以娘子为先!”
容与静静看着他眼中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呵护之心,片刻后,唇角极淡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点冰霜似的审视便化开了几分:“如此甚好。有姐夫这句话,我便安心了。”
她端起茶杯,望向主屋的方向,那里隐约传来母女三人的细语和容妍清脆的笑声。
容与的声音也跟着柔和几分,诚恳地瞧着叶鑫道:“过几日,我要出门游历,归期难定。家中母亲年岁渐长,阿妍尚小,日后还需姐夫和阿姐多多费心,照拂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