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闺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烛芯噼啪燃烧的轻响,流淌在两人之间。
红烛的光晕在容婉眼中跳跃,她看向容与,目光不再只是姐姐对“弟弟”的宠溺,更添了几分成年女子独有的柔韧、通透,以及……沉重。
“与儿,”容婉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妍儿还小,有些事她还不懂。但姐姐……都懂。”
她的目光落在容与那身合体的男子常服上,划过她光洁却带着锐气的下颌线,最终定格在妹妹那双看似平静却深藏惊涛的琥珀色眸子里。
“从你执意要以‘容与’之名踏入考场那天起,姐姐就知道……你选了一条常人不敢想的路。你不是为了容家光宗耀祖才如此刻苦,更不只是为了替我这个姐姐撑腰……”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你是为了你自己!为了去那方天地,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用你自己的双脚去量!你不想被困在后宅这一方天地里,无论这天地对女子而言多么‘合理’。”
容与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僵,心头震动,握着姐姐的手指收紧了。她没想到大姐看得如此透彻。
这秘密压在她心头太久,太沉。此刻被至亲之人如此温和又如此锐利地点破,她竟然感到一丝奇异的松快,伴随着更深的不安。
窗外屋檐下悬挂的铜铃,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撞出几声清脆又孤寂的轻响。那铃声穿窗而入,在静谧的室内荡开,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却并未激起容婉眼中丝毫波澜。
容婉伸出手,指腹轻轻抚过容与的眉间,仿佛要抚平那无形中积蓄的凝重:“姐姐帮不了你太多。你既选了这条路,就得披荆斩棘走下去。姐姐能做的是……”
她顿了顿,神色认真起来,话音虽慢,语气却极其坚定:“姐姐可以……做那个‘坏人’。将来若是需要,姐姐便硬下心肠,替你物色一位贤淑温婉、性情敦厚、心思也宽厚的‘妻室’,助你在世人眼前周全你男儿的身份。”
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在容婉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一片晃动的阴影,让她此刻的承诺显得更加庄重决绝。
“她是你的盾牌,是你身份的保护。我知道这很难,对你对她都不公……但若这是你要走下去的必要一步,姐姐便来替你担这份‘骂名’。”
容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坚定。
“当然!”她语锋一转,握紧容与的手,眼中是纯粹的关切和支持,“姐姐永远记着,这条路有多难。你若有朝一日累了,倦了,想卸下这身男装,或是走不下去了……”
“还有姐姐,还有妍儿,还有母亲。姐姐从前没本事,现在,姐姐也可以照顾你一辈子!”
一滴滚烫的烛泪终于不堪重负,“啪嗒”一声坠落在锡盘里,迅速凝固成一粒的深红色琥珀珠。
那声音不大,却像敲在了容与的心弦上。
不是期许她飞得多高多远,而是告诉她,无论何时何地,跌倒或是回头,都有一个温暖的家和愿意倾尽所有保护她的姐姐在这里等着她。
容与眼眶一热,猝不及防的暖流冲击着她的胸腔,几乎要将那十六年来筑起的坚强壁垒冲溃。
那些在科举路上、在官场倾轧中都不能让她动容的艰难,此刻被大姐这朴素却又重逾千斤的承诺瞬间软化。
她猛地低下头,将脸埋进大姐的手掌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抬头时,眼中波光一闪而过,己重新变回了那个沉稳的“容解元”,只是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浓浓的依赖:“姐……你真是越来越像娘了,唠唠叨叨的。我又不是泥捏的。”
话音刚落,房门被砰地推开,容妍捧着满满一碟子芙蓉酥跑了进来,小脸红扑扑的:“点心来了!大姐、阿兄,你们快吃!这芙蓉酥香极了!”
她将碟子往两人中间一放,顺势就挨着大姐另一边坐了下来,还不忘狠狠咬了一大口:“阿姐放心,有我看着姐夫呢!”
屋内沉重的气氛被容妍的闯入瞬间打散。
烛光融融,映照着三张年轻的脸庞——温柔娴静的长姐,英气勃勃却还稚嫩的幼妹,以及那个在姐姐怀中汲取了最后一丝隐秘的温暖和力量、即将以“解元”之身踏上更广阔却也更凶险的天地的少女。
姐妹三人依偎在一处,低声笑闹着,暂时将那漫漫长路和沉重的秘密都抛在脑后。
红烛静静地燃烧,暖意无声流淌,将这个特别的出嫁前夜,烘托得温馨而安宁。
再如何不舍,这长夜总有尽头。
为了让容婉能稍微休息一下,明日不会那么辛苦,容与硬拖着依依不舍的容妍离开了。
第二日,秋阳灿灿,金色的光线跳跃在容家小院门楣上崭新的红绸上。
紧邻着闹哄哄的街巷,那扇斑驳却擦得锃亮的黑漆木门半开半阖。唢呐声、喧闹声汇聚在门槛之外,迎亲的队伍被这小小的两进院落挡在了大门口。
新郎官叶鑫穿着一身鲜艳的大红首裰,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在几位傧相的簇拥下站在最前头。
他身旁立着今日最得力的傧相——堂兄叶润章,以及好友陈穆远、蒋若兰,还有几个叶家的年轻后生。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目光热切地投向那虚掩的门缝。
就在这时,门缝被完全拉开了!
一道挺拔如青竹的身影稳稳站在门槛内侧,正是今日盛装的容与!她一身绛红色暗纹圆领袍,玉带束腰,将少年挺拔的身姿勾勒得越发利落。
往日眉宇间的沉稳此刻被一种刻意装出来的“蛮横”取代,唇角勾着一丝促狭又带着绝对认真劲儿的笑意,玉骨折扇慢悠悠地敲着掌心。
在她身边,像多长出来一个影子似的,紧贴着站着的就是她那个打小一块闹大的发小桂锦行。
桂锦行今日也特意套了身崭新的葱绿色团花袍,可惜颜色过于鲜亮,配上他那张挤眉弄眼、兴奋得快要飞起来的圆脸,像只准备搞事的鹦鹉。
他跟着容与挺胸抬头,努力想营造“此路不通”的气势,但眼神不住地往叶鑫和容与两边扫,写满了“快开始呀快开始呀,我要玩!”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