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的码头比往常热闹三倍。
咸腥的海风吹得桅杆上的彩旗猎猎作响,鱼贩子的吆喝声、搬运工的号子声还没起,倒先炸开一声破锣似的尖叫:“官差来了!王捕头带人围了那艘西域商船——”
苏怀瑾站在离码头十步远的鱼干摊后,手里攥着半块芝麻糖。
她望着穿皂衣的衙役们如潮水般涌上海船,船舷上挂的“大宛贡茶”锦旗被扯得七零八落,嘴角终于绷不住来。
“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陆九卿不知何时凑过来,手里端着两碗刚买的豆浆,“我昨儿还跟你说,那批货标价是苏记的三倍,怎么还有人敢贪便宜?”他把豆浆往她手里一塞,豆浆表面浮着的黄豆在晨光里滚成金豆豆。
苏怀瑾咬了口芝麻糖,甜渣子粘在嘴角:“商人总觉得自己是最聪明的那个。”她望着江云鹤的手下被衙役反剪着手押下船,其中一个马脸汉子正对着王捕头首磕头,“你看,现在知道怕了?”
话音未落,人群突然像被戳了窝的蚂蚁似的往两边散开。
沈玉环穿着月白锦裙挤进来,发髻上的珍珠步摇晃得人心慌——她昨儿送茶时还戴的鎏金簪子,今儿倒换了素净的。
“怀瑾妹妹!”她的声音甜得发腻,可刚看清船板上码着的木箱,脸上的笑就像被泼了冷水的糖画,“这、这是怎么回事?”
苏怀瑾舔了舔嘴角的芝麻,慢悠悠把豆浆碗往陆九卿怀里一塞。
她往前走两步,正好挡住沈玉环退路:“沈姑娘来得巧。”她从袖中抽出半张纸,在沈玉环眼前晃了晃,“王捕头今早去你茶坊查账,说账本第三页记着‘向西域商人采购幻香药材’——幻香不是药材,是能让人把茶盏看成金元宝的好东西啊。”
沈玉环的脸“刷”地白了。
她后退半步,绣着玉兰花的裙角勾住鱼干摊的竹筐,“哐当”一声带翻半筐海米。
她弯腰去捡,指尖却狠狠掐进掌心——苏怀瑾看得清楚,那是她小时候被嬷嬷罚抄女戒时才会有的动作。
“沈姑娘可是要捡海米?”陆九卿突然蹲下来,指尖捏起粒海米在沈玉环眼前晃,“这海米晒干要三天,您茶坊的账册抄起来可要多久?”他首起腰时,王捕头正好举着本镶铜边的账本挤过来,封皮上“沈记茶行”西个金字还沾着墨迹。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看账本!”,立刻有七八个脑袋凑过去。
沈玉环突然转身就跑,可刚跑两步就被两个衙役架住——她刚才撞翻的海米撒了满地,绣鞋底子滑得像抹了油。
“怀瑾妹妹,你听我解释——”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可苏怀瑾只是后退两步,从陆九卿手里接过豆浆慢慢喝。
“解释什么?”陆九卿突然提高声音,故意用茶坊里说评书的调儿,“解释你送我的幻香茶?解释你和江云鹤在码头仓库说的‘让苏记名声彻底臭了’?”他学着王捕头拍惊堂木的样子拍了下鱼干摊,“乡亲们可都听见了,昨儿后半夜有打更的老头说,城南码头有俩耗子在仓库里咬耳朵!”
人群哄笑起来。
苏怀瑾望着沈玉环被押上官轿,突然拽了拽陆九卿的衣袖:“该去茶坊了。”
苏记茶坊的门匾擦得锃亮,门口摆着两张长条桌。
左边堆着苏家新采的明前龙井,嫩芽上还沾着晨露;右边码着从商船上搜来的“西域珍茶”,黑黢黢的茶叶像被踩过的煤渣。
陆九卿捧着两个白瓷盏来回穿梭,茶盏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各位乡亲看好了!苏家茶用的是云栖山的山泉水冷萃——”他把左边茶盏举高,茶汤清得能看见杯底的茶叶,“而这种‘西域珍茶’——”
“阿嚏!”他突然打了个大喷嚏,手里的茶盏一歪,半杯热水泼在右边的茶叶上。
“嗤——”
刺鼻的白烟“腾”地冒起来,像谁家烧了发霉的破棉絮。
人群里立刻响起抽气声,有个卖菜的大妈捏着鼻子喊:“这味儿比我家那口子的臭袜子还冲!”
陆九卿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子,冲苏怀瑾挤挤眼:“您瞧,真正的茶叶遇热水是茶香,毒药遇热水——”他用茶夹挑起片黑茶叶,“是焦糊味儿。”
“放屁!”
炸雷似的一声吼。
黄老板从人群里挤出来,脸上的肥肉抖得像颤巍巍的凉粉:“苏怀瑾才是幕后主使!她故意陷害我们!”他唾沫星子乱飞,溅在苏家茶盏上,“我早说她那茶坊开不长,现在倒好——”
“黄老板说完了?”王捕头的声音像块冰砸进热汤里。
他从黄老板的广袖里抖出半张纸,边角还沾着墨渍,“这是你袖里掉出来的,沈姑娘写的‘速将幻香掺茶,事成分你三成’。”他把纸举高,“要我念全文吗?”
黄老板的脸瞬间从红变紫。
他踉跄两步,撞翻了右边的毒茶箱,黑茶叶撒了满地。
有个小乞丐蹲下来捡,刚捏起片茶叶就被他踹开:“脏手别碰!”
“黄老板心疼茶叶?”陆九卿蹲下来,指尖戳了戳地上的黑茶叶,“这茶叶金贵得很,喝一口能看见金元宝呢——您昨儿是不是看见金元宝了?所以才拼命往苏记茶里掺?”
人群又笑起来。
苏怀瑾望着黄老板涨成猪肝色的脸,突然注意到被衙役架着的沈玉环。
她正被押上马车,却在经过巷口时迅速瞥了眼城南方向——那里有片青瓦白墙的庄园,门楣上的“顾府”二字被晨雾遮得半明半暗。
“苏老板在看什么?”陆九卿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茶盏里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要不要打个赌?那庄园地下埋着的,比码头的秘密还大。”
苏怀瑾没说话,只是望着沈玉环消失在巷口的背影。
风卷着几片毒茶叶刮过来,她抬脚碾碎,茶叶发出细碎的“咔嚓”声。
是夜,黄老板蹲在城南破庙啃冷馒头。
他盯着对面荒废的酒坊牌子,突然眼睛发亮——那褪了色的“醉仙楼”三个字,要是刷成“幻香茶坊”,多妙?
他拍了拍裤腿的灰,摸出怀里藏的半袋毒茶叶。
月光透过破窗照进来,把茶叶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吐着信子的蛇。